元京梦闻录(284)
侯爷……侯爷也不过是想在临去前,见见与自己相关的人,听听与自己相关的事,了却心愿罢了。夫人又何必为了这点子事,让自己不痛快呢?”
明珠长公主红着眼深吸了口气,强压着怒意道:“我知道,当年之事是我强迫于他,仗着父皇母后对我的宠爱,逼迫他休妻再娶。他心里有怨,我不怪他。
可是……可是我们都已经在一起大半辈子了!我处处爱他容他,多少次他忤逆于我,我都没计较,还帮他在父皇面前周旋。
我有什么不好,我可是公主啊,是先皇手心里的长公主啊,难道还比不过一个秀才家出来的贱婢!”
随着忽然爆喝的尾音,她失控地发起疯来,双手一挥,面前矮几上的果盘杯盏被拂落一地。
见状,嬷嬷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在她后背上轻轻抚了抚,柔声安慰道:“夫人这就钻了牛角尖了。人都说,年纪大了易生感慨,总想着年轻时候的事。有时自己也知道不是什么大事,但就是心里挂念。
那女子毕竟给侯爷生过一个女儿,舐犊之情,哪里是那么容易忘记的呢?
依我看,侯爷念着的不见得是那个女人,更多的该是挂念那个孩子吧。
如今侯爷大限已至,招沈公子来,不过是想听听女儿的近况,交代交代后事。凡此种种,为的不过是一个「愧」字罢了。这种心情,夫人应该体谅才是啊。”
“女儿……”明珠长公主却不但没有消气,反而越发狂怒,“他心里只念着和那个贱人生的小蹄子,可还有与我一同诞下的扶儿?我身子不好,生养艰难,四十多了才得了这么一个儿子,未及弱冠就被贼人戕害了。
他倒好,几次三番招幕后黑手的帮凶来府中说话,他心里到底还有没有他的亲生儿子?你说,他究竟把扶儿当什么,又把我当什么?”
眼泪就像决了堤的洪水,汹涌而下。明珠长公主将自己隐在丝帕之后,浑身颤抖着大哭起来。
上了年纪最忌动气伤心。嬷嬷心里忧急,可少爷之死是长公主心里的一根倒刺,谁也触碰不得。
如此,她只敢小心劝道:“夫人莫要气糊涂了呀,少爷是被段氏所害,别的话,咱们可不敢乱说呀!”
“哼……”明珠长公主冷笑一声,“怕什么?扶儿已经去了,那个杀千刀的眼看着也要走了。世上独留我一人,无牵无挂,我还有什么好怕的?
元知微,温秀端,还有她那个口蜜腹剑的爹!这些个暗地里捣鬼,害我扶儿的人,我迟早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明珠长公主的咒骂声被阻在重重高墙里。
侯府禁制严格,庭院内的花木一律修剪笔挺,不得有枝杈旁逸斜出。
只在人迹罕至的后园里,一枝无人问津的红杏借着撩人春色,从院墙上探出了头。
花下立着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位身披明蓝色大氅的少年。
一头乌亮的长发高束,他扬起脸,嫣红的杏花落在他细腻如脂的皮肤上,就像是为他皎洁明丽的面容添了一丝红妆。
晴好的艳阳刺地他微微眯眼,他抬手拈下面颊上的花瓣,又伸出手去,任微风将其带走,吹远。
沿着侯府后院外的小径一直走,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月西江边。
此处是月西江的一条支流,又临着王公贵族的府邸,所以人迹罕至,是喧嚣的元京城里难得的清净之所。
沈青阮一路策马而来,碧翠的枝叶摇落满径芬芳。辛勤劳作的蜜蜂围绕着花枝轻舞,无所事事的赤羽蝶便调皮地盘桓在他的马头,又趁他不备,轻佻地落在他的肩上。
可他像是有什么心事,一路走来,无论是倾心而落的杏花雨,还是轻薄挑逗的胭脂蝶,都未能让他微蹙的眉心舒展。
一直走到月西江畔,他在一株枫树下站定,望着绵绵不绝的江水出起了神。
宁王府的婚宴已经闹了半个白日,直到现在才渐渐有衰微之势。
同在京中,又有几分交情,他本应去观礼的。可马头拨了又转,最终还是向着城南而去。中途恰逢平南侯府派人来请,他便顺势去见了见那位弥留的赵侯爷。
许是不该轻易去见将死之人,或是不该听他那些临终之言,又或者,是这元京城里的春风太过恼人,让他原本静如月夜的心,像这眼前的江水一般,泛起了微澜。
心事滚来滚去,在他平静的外表下,搅出一个足以吞噬他毕生欢愉的漩涡。可人之一生何其长远,便如长河之波,浩瀚无极。
马背上的褡裢里还放着那把阮咸,可他眼下并不想弹。他只想这样静静地望着江水,静静地,任万千情绪在心中放肆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