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2)
成婚一年来,他一如既往惜墨如金。
难得的话语就是,少吃寒的,不许赤足,擦干头发。
话精简,但又重复。
她不听话,隔两日消息就能传回司徒府。
司徒府中有她父兄三人,但她一点也不怕。父亲便罢了,她的两个哥哥,要是知道她在齐王府中,赤足披发饮寒食,有个头痛脑热,莫说来絮叨她,定是先劈头盖脸将李慕骂上一顿。
李慕确确实实挨过一顿数落,便也不再告状。但很快寻到了治她的法子,他皮笑肉不笑道,“长安城内统共便这么两株四季不败、月月结果的樱桃树,砍了便罢。”
这句话简直是裴朝露的紧箍咒,便如眼下,她搁下汤匙,一双光溜溜的玉足小心翼翼挪进裙摆内,唯恐又被他看发现。
李慕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在她对面坐下,片刻道,“你、再吃一口。”
裴朝露瞪大眼睛。
“吃吧。”他面色柔软了些,如玉生温。
甚至还捡起了汤匙,喂她。
裴朝露狐疑地望着他,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因小失大这种事,她才不干。天知道他是不是又来试探她的。
李慕也不再坚持,又半晌,从袖中掏出封书信来,推到她面前。
“这个,给你。”
自他袖中掏出了书信的一瞬,裴朝露脑中闪过两个念头。
她眸光不离他双目,这人是得了二哥的指点开窍了,但不好意思说情话便修了信表达?还是这人根本本性如此,看着□□不进,实乃事事做绝?
譬如这三月里的酪樱桃,再譬如这齐王府中十余年前便开始培育的樱桃树,简直栽在她心坎上!
“劳殿下给妾身念一念。”她漂亮的桃花眼眼角勾起,话音叮当落下,情意款款淌出。
漾得满殿生香旖旎。
“你自己阅吧。”他没有应她,只将信封再推近些。
他的话和他的神色一样,没有温度和起伏,冻住她摇曳生姿的娇俏和温柔。
裴朝露垂眸扫过,又扫回来,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信封三字,乃“和离书”。
和离书!谁的?她问。
“本王,给你的。”他半点没有闪躲,同她眸光相接。
“郎君,开什么玩笑!”裴朝露瞪他一眼,扯过他袖角摇着,“好了,以后阿昙不吃冷膳,不赤足……”
“若问缘由,大抵我已经尝到这人间滋味,谢你嫁我,赐我于圆满。”李慕正色道,拂开裴朝露的手。
“只是这世间不得两全法,卿与如来间,吾佛方是我归宿。”
李慕精通佛理,府中多有高僧出入,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但他要皈依佛门,又何必在三年前求娶于她?
“表兄!”裴朝露皱眉,“你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有阿昙……”
“无事!”李慕往后让了让,“缘由已说的清楚。”
“殿下,若你此间言语皆真,你这样的人,是当不了佛子的。”裴朝露肃容正色,望着自己空出的手,确定他是认真的。
“收好!”他起身离去。
“李慕,你需清楚,你娶的是何人。”裴朝露追上去,“更需清楚,又是向何人发放的和离书!”
“你亲王结我权贵,乃利益同盟,失了我裴氏一族……”
彼时,裴朝露才过完十六岁生辰,即便从小随着母亲那位名动天下镇国公主,早早学了谋略,懂得权衡利弊,然到底花一样的年纪,只被哄捧未曾历过风雨。
这厢对着少年结发的郎君,那些厉害的话,总是不忍吐出,也不知如何吐出。
一切,都太突然了。
仿若,是他的玩笑。
于是,她顿下口。
前面人止步,给她回头的错觉。
“将和离书收好。”李慕转身,抬起一双丹凤眼,没有半点愧疚和歉意地看她。
片刻,又道,“来日,会有更好的人爱你。”
春日夜风拂在两人中间,小雨飒飒,惹满殿烛火明明灭灭。
来日,会有更好的人爱你。
裴朝露觉得面前人可笑而虚伪,遂将和离书揉成一团。
“不想和离,便接休书。”李慕平静如斯地阻下她,“且想好,百年世家裴氏,可担得起一个被休的下堂妇。”
裴朝露怔怔望着他,止住手中动作。
所以,长安城中,司徒府里,靖廷长公主和裴松方的幺女,原不过是他体验人世滋味的一道菜肴。
他想尝时,捧赤心真意求之;尝过,余热未散便弃之。
……
“太子妃!”
“太子妃!”
耳畔,有人急促地唤她。
裴朝露疲惫而缓慢地睁开双眼,游离的目光慢慢聚合起来,辨出周遭场景,辨清今夕何夕。
只朝榻畔的侍女望了望,有些自嘲道,“我没胡言乱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