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将军(298)
他彻底地清醒了过来!
他是一个出家之人,入空门后的第一天起,他所有的苦持和修行,都是为了跳出轮回,脱离苦海!
末了,到了这一刻,烈火即将焚身,他竟还割不断尘世,憧憬来世?那么此前,那些曾支撑他一路走来的信仰,到底又算什么?
顷刻间,宛如山岳崩塌,他只觉脑海轰轰作响,胸中气血翻腾,人摇摇欲坠,几要呕血,完全没有留意,就在他的头顶之上,那轮原本鲜红的烈日忽然仿佛被什么咬了一口,陡然转为昏暗。
没有任何预兆,红日消隐,天昏地暗,四野大风狂卷,长安内外,如坠黑夜,只剩这处经坛下燃起的火焰灼灼,随风狂舞,耀眼璀璨!
伴着这突然降临的世界犹如即将陷入永夜的巨大恐惧中,僧人停止了诵经,官员惊慌失措,马匹挣脱束缚,狂乱奔窜,置身在野地里的民众也反应了过来,发出哀告之声,下拜在地,不敢抬头。
唯独那还苦苦挣扎在自己世界中的无生对这一切浑然不觉。在骤然袭来的黑暗里,一阵浓烟朝他卷来,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当无生悠悠转醒之时,他仍闭着眼,感到身上似有火灼过后的隐隐疼痛。
他缓缓地睁开眼睛,视线定住了。
他仿佛置身在一辆马车之上,正在前行之中。
他一时不知自己是生是死,又将去往何地。
他缓缓地坐了起来。马车停住,门从外开启,面前来了一人。
是程冲。
那个当日将他从云落带离,又将他秘密送往长安的武夫。
对方态度也不复往日粗暴,显得很是恭敬,说,经坛焚火之时,恰日有蚀亏。
天意如此,摄政王殿下便顺从民意,不允其死。
“殿下命卑职转告,从今往后,你得自由,可去任何你想去之地,留任何你想留之所,做任何你想做之事。”
“殿下还说,北地有位你的知交,她应当很想见到你的面。在此之前,卑职先送你过去见她。”
程冲说完,朝无生行了一礼,关上车门。稍顷,马车继续前行,往北疾驰而去。
第107章
七月,在魏军北出雁门恰半年之后,姜含元调集军队,离开鸾道,北上,行在发往北狄南都的路上。
此前的鸾道之战,炽舒为夺回命门,不计代价地发动一次次的狂攻,但每一次都被打回。与此同时,钦隆在燕郡也受到极大的兵压,左支右绌。不但如此,幽州到处疯传,不久前打着晋室皇子之名而行的所谓“复国”,就是场彻头彻尾的骗局。真正的无生如今人就在长安,向魏帝进献国玺,表臣服后,他甘愿自焚,以求证道。
这个消息的冲击力可想而知,陆康自尽。他和李仁玉,多年来一直被视为晋人在北地的精神支柱,现在一个投了大魏,另个死了,那支此前招来的兵马阵前直接投降,大批民夫路上逃走。如此局面之下,前线还能靠着狄军勉力再支撑一段时日,但燕郡战事的后勤迅速走向崩溃。钦隆杀了那个已彻底无用的假冒无生的傀儡,为摆脱困境,又抓了大量治下的普通晋人去补缺。他本就恶名昭著,此举导致更多的民众逃亡,恶性循环之下,燕郡岌岌可危,城破就在旦夕之间。
最后的转折,在甲子日。那场日蚀之变,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关于这场天变,姜含元事先收到了来自束慎徽的提醒。他告诉她,司天台有位待诏,精通天文,测算当日会有日蚀之变,时点误差应在刻内,特意告知,好叫她心里有数。
军中上下预先得报,在日蚀发生那一刻,无人惊慌,趁天昏地暗狄军惊慌失措之际,大败敌手。
屡遭挫败之后,炽舒终于从一开始的狂怒当中冷静了下来。
在北狄的南都大兴城,他还留有一支忠于他的亲信军队,战力不可小觑,但却不能调来这里参战。那是他在中原北方最后的据地,不能空虚无防。
现在自己夺回鸾道无望,再这样耗下去,等到钦隆那边也顶不住了,燕郡城破,则自己再无可守之险,如同光身打仗,等到另外一支魏军北推,和姜含元南北汇合,形成夹击,蚕食完可供自己腾挪的余地,到时候,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他果然是个狠人。在冷静下来看清局势之后,做了一个令姜含元也不得不佩服的决定。
如同从前他能自断一臂来换取求生,这一回,他果断舍了他经营多年的燕郡,主动放弃如今于他而言形同鸡肋的幽州,命钦隆执行清野之策,放火烧毁郡城和所有带不走的物资,杀死城中青壮,收拾兵马北归,自己也悄悄退兵,绕过鸾道,趁魏军未能赶到阻拦之前,从另外的一条远道退往南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