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69)

作者:青黛_金金

府学正堂,一个老学正握着一卷书册,面色尴尬,正讲《孝经》。下头跪着两人,一人跪在当中,约摸四十多的年纪,一身玄青素服,不着锦绣,姿仪俊美,面色素白,气韵凛然,不矜而贵,垂手静听聆训。堂角另跪一人,十六七岁,样貌同当中那人略有相似,清清朗朗,肃然松下风,此时却强忍着一腔怒意,神辱志沮,红着眼圈。倔丫头那根痴情线就系在这小的心上。

堂中仅三人,堂外却围了一圈童生,扒着梁柱好奇向内窥看,窃窃私语。当中那人面色如常,不见喜怒,堂角青年拳头已握得死紧。讲过一阵《孝经》,堂上学正又掏出董子的《春秋繁露》,专挑纲常要义反复念诵讲解。翻来覆去,还问下头懂了没有。问的人自己都觉尴尬,满头虚汗。下头人沉静答对:“草民愚钝,请先生再不吝赐教。”堂上学正再讲。

一个时辰过去,这场煎熬才过,学正一刻不愿停留,向堂中人急急拱了手便走,路上哄散顽童。人散了,堂角青年忙起身快步走到当中那人身边,搀住那人双臂,要将人扶起,唤了一句父亲。被唤作父亲之人扶了儿子勉强起身,一阵头昏,阖眼强止住晕眩,理了理衣袖,对儿子笑笑,向堂外走去。

行不几步,忽立住了,转头向儿子道:“寒儿,我拖累你们母子了。”

寒琅忍泪使劲摇摇头,“请父亲不要这样说,儿子一向以父亲为荣,父亲知道,母亲也是一样的。“

宋六望一阵秋空,“在京中时,你舅父来劝过我,我不肯听。后来他便不再来了。”说着又望寒琅一眼,“你和雨儿的事……是被我拖累了。”

寒琅听父亲讲起雨青,知父亲必晓得自己同雨青私情,当即跪下,“孩儿不孝,生此私心,辜负父亲教诲!”

宋六扶起儿子,冷笑一声,“孝?我宋怀瑜如今还配提一个孝字?我‘不通礼义、无君无父’,蒙圣上恩赐,要从蒙学重学忠孝廉耻,你做我儿子还有什么孝不孝的。我们不过一家‘豺狼’罢了。”

寒琅心中恶气难咽,咬牙道:“父亲不必理此荒唐之言,豺狼虎豹,自有其人!”,怀瑜却不露喜怒,说句“走罢”,扶着儿子出了府学大门。

胡生半空中侧躺着,拿一只手撑着头颈,啧了一声。

宋六公子宋怀瑜原本乞身还家不过算个告老。然而他在东南一带名气甚大,颇被一群好事“清流”抬举,如今被罢,那群人便自认宋六同他们一类。宋六人还未到长洲,他们已开始大做文章、群情激昂。宋六关门谢客、再三推辞,仍被天子听到风声。

圣人一道令下来,责宋怀瑜无君无父、有辱斯文,褫夺进士身份,贬为白身,又特命怀瑜重入府学,每日跪聆“忠”、“孝”经义,赐下一副万几之宝,上书“省身思过”,要怀瑜日夜悬于坐卧之处,不得卸去。

寒琅每日陪同父亲赴府学跪聆训示,怀瑜要他不必来,他定不肯,说虽不能为父亲分忧,至少也要陪伴父亲。回家后亦少不得同族冷眼,怀瑜一家如今正是油中熬煎,将“折辱”二字学了个刻骨铭心。

寒琅在父亲面前不愿显露,月夜独立窗前,对着秋空玉蟾,想起父亲今日所述舅父之事,痛彻心扉,肝肠寸断。

阳篇 29

琴焚鹤煮

夜深人静,小厮将怀瑜的药熬成浓浓一盏,递与寒琅。寒琅亲奉父亲面前,盯着父亲全吃下去。来时堂伯父正要离去,面色铁青,与寒琅撞个对面,叹口气,拂一把衣袖,出门去了。

堂伯父是来逼父亲给天子上表认错的。在他眼中,怀瑜同帝王置的这口气仿佛一把利剑,悬在宋家头上,随时就要落下,将一家头颅砍尽了。怀瑜跪受府学已有三月,每隔一旬,知州便亲至宋家询问怀瑜的请罪表可得了。宋家家主月月逼、日日迫。

寒琅知父亲不会写。同堂伯父不同,他不怕父亲不写,也不怕头顶那把天子之剑,但他怕父亲心生死志,怕父亲不肯吃药。每一日、每一盏,寒琅都要盯父亲吃下去,剩一滴也不肯走。

药,怀瑜还是吃的,并不同儿子相抗;府学怀瑜也是去的,垂手静听,不见喜愠之色;家主来了,怀瑜亦以礼相待,不加辩驳。

儿子走了,他立在窗前,夜凉如水,只闻秋虫鸣声凄凉,月光撒入室内,怀瑜的手就在月光下,修长惨白,微微地颤。

他回身行至案前,提笔写下一幅字。

“道不行,乘桴浮於海。”

望一阵,拿起揉了,提在烛前点燃,就在手里烧尽了,手扶在案上。

胡生门外揣手看着,这人不过熬蜡罢了。再熬一阵子也就燃尽了。一室幽兰香气,这人身上也是,那孩子身上也是。胡生想起那年的云台山,一阵恍惚。司马昭那把刀下,琴焚鹤煮,这仇他至今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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