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雨幽梦录(4)
江氏进去拜娘娘,自有好些事要祝祷,跪在当中久不起身,环儿也掏出好些香烛跟着拜。娘儿两个拜个没完,外面寒琅本为宽妻子心,其实对摊上字画兴趣缺缺,手握折扇正是百无聊赖。一位年轻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了自己边上,雪青色道袍,发束金冠,面如冠玉,唇若施朱,生就一双桃花眼,端的好个相貌。
那公子笑向寒琅道:“案上丹青,郎君可有中意的?”寒琅答言:“打发辰光而已,不知兄台有何见教?”雪青公子向庙宇方向略一回首,道:“见郎君妙人进那娘娘庙中诚心祈福。然而这位娘娘,须得夫妇同心才最灵验,郎君何不一同进去拜拜?”
寒琅笑道:“内人轻信,让兄台见笑了。这庙供的既非神佛,亦非过往名士大德,想来人心浮躁,子虚乌有,甚或养了些狐仙妖鬼之流,我辈既入圣人之门,自不必入此门中了。”
雪青公子哈哈大笑,一手拉了寒琅,直走到庙门口,也不松手,脸对脸靠近了寒琅,直直笑望他双眼道:“错庙未必没有对神仙。”说完脸转向庙门内娘娘塑像,寒琅不免跟着看过去。还未看清什么,那公子已松了手,飘飘洒洒,朗声笑着扬长而去。
寒琅回过神来,心中纳罕,这公子绝非常人。然而人既已去,追也无益。又抬头看那正对庙门的娘娘塑像。不看则已,看了便觉雷轰电掣,神魂俱乱:眼前神像的确十分生动,所塑娘娘,发挽高髻,顶戴花冠,上着白绫衫,下束石榴裙,身量苗条,文采辉煌,然而寒琅看见的却并非这些:所塑女子眉作远山,一双细长眼睛似悲似喜;鼻如玉葱,两片薄唇欲启还休,脸蛋清俊,容色秀逸,寒琅再熟悉不过,竟是雨妹模样。
阴篇 03
十年生死两茫茫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盛夏午后,芭蕉冉冉,蝉声噪耳,寒琅立在母亲身畔,一个梳着抓髻的小姑娘迷迷糊糊被她母亲拉着,揉着眼睛,穿过游廊,走进花厅,给他行礼,叫他表哥。耳上金坠,腕上虾镯,叮叮当当地响,叫完那声表哥,再打个呵欠。他深深作揖,叫声表妹。她叫雨青。
她尚小,他也还没进学,随母亲在外祖家消夏,舅父外任甘陕,家中只有母亲、舅母和年迈的外祖母。长夏无事,两人在园中捉蟋蟀、钓鱼,雨天圈了鸳鸯野鸭在池上射鸭,晴日里躲在树下斗草,寒琅把拘驽儿给雨青插了满头。
雨青细汗沾湿前发,贴在额上,自己跑去池畔照了,笑个不住,摘下一朵盛开芙蕖,从寒琅发顶插下,正竖在头上,她跳着拍手笑唱:“观音娘娘!”
从此夏天变得很长,寒琅回忆往昔,只记炎夏永昼,又似极短,总还没回过神就是热尽秋来。每年都在雨青笑声中来,哭声里去,来来去去,他便进了学。雨青渐渐高了,原先小小粉脸长开,眉目顾盼生情,却白了、瘦了,常生着病,也不那么爱笑了,他去时哭,他来时也哭。
一场骤雨打在池上,芙蕖在雨中花摇叶颤,开了的,没开的,花瓣落了一池。隔着铺地的海棠花街,雨青立在廊檐下,哭说这雨一过,天又凉了。
雨青单弱身影不过咫尺,寒琅却再不能给她披衣了。他以为她触物动情,心疼池中花儿,雨青却说,天一凉表哥又要走了,倒不如不来。花既然终要落,何必开一遭教人伤心!
寒琅心中震撼,亦是意兴大灰:原来愈大愈不快活的并非他一人。原本囫囵读下的书要一字一句破了起股。天下经解如此之多,从此只遵程朱一家。天地不仁自有其道,岂能全起于圣人之心?还有,他明年就要应举,再不能来顾家避暑了。
宋寒琅几不敢信所见,抬头直望着塑像,脚下磕磕绊绊跨入庙中,也不拜,就那样直直站着,吓了江氏一跳。她连忙起身抱歉“对不住夫君,奴耽搁太久了,我们这就回罢?”寒琅全没听见,看都不看江氏,“这塑的是谁?谁塑的?庙祝何在?”声口是从没听过的急切严肃。
江氏心中惊疑,挽着宋郎臂膀道:“妾身不知。”寒琅急忙跑出去,江氏拉都拉不住,眼见宋郎跑到庙对过书画铺前,袖里掏出一锭银子搁在摊上急问:“庙中管事呢?”
摊主看看那锭银子,再看看寒琅急切脸孔,反倒和颜相慰:“相公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银子先收起来。”说着抄起摊上一把纸扇给寒琅扇了两扇:“此小庙是乡里诸人凑钱修葺,原本早荒废了的,何来庙祝。”
这时江氏已追上来,摊主笑呵呵把那锭银子递还江氏。后来摊主所说与江氏所知大略相同,至于娘娘来历,乡人全然不知,猜什么的都有。寒琅知问不出,又想起方才的书生,举目四顾,哪里还有那人身影,又晃至庙前,痴望许久,才被妻子诸人拉着离去,走时回顾流连数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