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折枝(83)
她本也是滴水之恩就能记很久的人,如何会因这点小事就记恨曾帮过她的人,只是终于从他这番说辞里知道了,为何邱平刚见到她时那语气仿佛要吃人。
只是不免还是有些疑惑,之前的事,他竟然就这样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了?
他将她抱往净室,说:“洗洗风尘,往后也算在此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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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地宽广的一处汤泉池子,明珠温润的光泽将室内映射得极为柔和。
殷殷双肩虚扶在池边,才能勉强在池中站稳,丫鬟用铜盆打来温水,在她身后替她洗发。
沈还在屏风后候了许久,听闻里边儿动静停歇下来,自行进来,将她抱回明间,放在软塌上。
殷殷后背枕在他腿上,他拿巾栉替她擦着潮湿的发。
他不发作反而令她有些不安,毕竟她见过他脾气上头的时候,这样的平静反倒让她觉得他尚在酝酿,兴许会有更大的怒火等着她。
但他手上的动作始终轻柔,偶有几缕乌黑的发缠绕在他指间,也被他极轻地取下。
“再说细点。”
“说什么?”她抬眼看他。
“山上的事。”
殷殷迟疑了下,反正如今无路可逃,既来之则安之,顺着他的心意来便好,乖乖道:“其实没有您想的那么苦,每天都还过得挺乐呵的。给您讲个我闹的笑话好了,那会儿我们刚住下不久,小苔头一回给我安排给秧苗浇水的活,我想人家这么小的女娃做这么重的活,又看得起我,肯让我干这活,我不能辜负了人家,要好好表现表现,一定要包她满意,就每天去给每株秧苗浇半瓢水,六七天以后,就只剩最远的那一株秧苗没蔫儿。”
“怎么?”
殷殷眼珠子左右转了两圈,小声道:“淹死的……最远的那一株,每次到那儿桶里就没剩什么水了。”
沈还失笑,手上动作也跟着停下来,见差不多了,干脆将巾栉放至案上。
殷殷神色也挺精彩,尴尬道:“我姨母最爱吃那豆角,那脸绿的……拿着笤帚跟着我追了半片山。我也很委屈啊,小溪还挺远的,每天拎两桶水可重了。”
她说着还真甩了甩手,似刚拎过什么重物一般。
中衣衣袖滑落,那绳痕又露出来,沈还伸手去触了触,她疼得一缩,往里侧了侧,贴着他的腰,小声说着:“最早我还自告奋勇去锄过地,我姨母过来看热闹,结果我手没拿稳,锄头飞出去,差点儿碰飞她鼻子,后来我不管干什么,她都要在旁边指指点点,说我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沈还去捉她的手看来,磋磨了三个多月,手背依然护持得很好,掌心却不可避免地粗糙了许多。
他忽然有些后悔,如果那晚他不提那话,她是不是就不会走了,也不会吃这许多苦头。
刀口舔血、以命挣军功换前程的日子过多了,无论遇上什么事,第一反应总是要计较回报和收益,总下意识地倾向于能以小博大的最优选择。
娶她,这念头以往确实没起过,但那晚她从她母亲那儿回来,眉梢眼角的难过半分都藏不住的时候,他居然有一瞬间生了这心思,尽管只是一闪而过,但也足够令他自个儿都感到惊奇。
可他太过明白,她绝不是他在亲事上的最佳选择。换作以往,他恐怕会直白告诉她,他就是要带她回京,让她在身边做只安分的云雀就足够了,甚至在此之前,直面撞上张蕴和的时候,他还想过要将这话同张蕴和说清楚,毕竟他不愿意放手,早晚要叫她母亲知道,一早说清避免以后麻烦也好。
但偏偏后来,见她回来时那样委屈、失落与难过,那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了,只能行缓兵之计,同她说回京再说这些事。
她走之后,他一开始的确怒气滔天,一方面是恼她居然敢如此胆大妄为,更多的则是因为,他突然发觉她过往的所有柔情蜜意都是假的,兴许她对他从头到尾都只是权宜之计,当真一点点都没把他放进过心里。
怒火逐渐平息之后,那晚从宫里出来,他其实生出过放手的念头,毕竟强扭的瓜不甜,躲躲藏藏的日子一定不好过,她却这样也不肯现身,想必心里是真的半分也没有他。
但煎熬半日,他终于明白,他的的确确不可能放手,于是下令将邱平召回来,为她布下这一出守株待兔的局。
邱平在医馆周围蹲了两个多月,他也煎熬了两个多月。
一方面想等她回来必要跟她好好算算账,另一方面,也一点一点地看清,其他更为现实的因素。
以往那种以小博大只计回报的想法,不过是这么多年疆场厮杀戎马倥偬的生活下下意识的念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