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217)

作者:唐不弃

南广和下界后摇身一变幻化作白衣道人,飘然乘清风穿至南府大门内,一路循着那人气息奔到一个极萧条的院落。仅隔着一扇门,他却不高兴推了,只贴在窗棂下,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窗纸在面前晃动。

他伸手戳破那层薄薄的纸,就窥见那个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烛光摇曳,发丝轻垂,正撩起袍角直挺挺跪在地上。

那个人。

那个人笑的模样,认真的模样,此刻都投射在墙壁上,模糊成万年前的一个意象。

陡然间,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渺远不可追忆的前世。那个遥远的带有一万种香气的世界。天空中明灭着各种淡远的香气,有娑婆花在盛开,流泉淙淙。凤帝穿着华丽的碧色长袍嬉笑,笑声清脆,强行命令朱雀仙君放下终日不离身的长刀,拉起自个儿的手,一起趴在娑婆沙华树上看人间的生老病死。

凤凰儿昂首一声清啼,天宫百花就次第地开了。从天宫绵延至下界五洲四海八荒,春天正式来临。一万种花朵都开了。空气中遥遥传来竖琴的伴奏。

那是一个回不去的世界。

南广和忽然失笑。恍然发觉自个儿就像那个在幽窗下偷窥的狐狸精,任由深夜的露水沾湿了绣花鞋,却恋恋不肯离去。他注视着墙壁上那幅剪影,掠了掠鬓边的发,转眼朝他看去。

南冥却浑然不觉。

再后来……

南广和,哦不,那会儿他也不叫做广和。他仍是那三十三天的凤帝,只不过凄凄凉凉,叫人撵出了凤宫,孤零零坐在天界大门口看守一眼望不到头的天际线。

高到一眼望不见头的华表,重达天地一角的界碑石……白云缭绕深处,族众死伤无数陆续陨落的孤寂,以及,只剩下他一人坐在大片断井颓垣中醉卧沙石的悲凉。

夕阳坠落成一枚通体灿烂的鲜红色果实,在云海中安详凝重。

便连朱雀神君最后的一缕残魂,都叫他们下令扑杀。

南广和冲冠一怒,为了救下那个名叫南冥的儿郎,为了那寄居于南冥身体内的一抹朱雀残魂,宁可犯下滔天罪孽。最终却叫那位无情帝君亲手捉拿,以上万条锁链缚于三十三天外海中炼狱。

海潮声滔天,黑沉沉的水面下,锁着一头暗无天日羽翼尽皆破损的凤凰儿。

那滔天的潮浪扑岸声啊,历历宛然。

爱恨亦滔天!

不止一次,觉醒了凤凰儿记忆的南广和咬牙切齿,要杀回三十三天,势必要与那一众无情道者战个你死我活。

“叶慕辰,吾承君一诺。从此后无论你怎样,孤总不会负了你。”南广和郑重地望着月下的爱郎,眉眼深深,怀揣着对于即将到来的大战的不安。

叶慕辰茫然不解,但是却一眼看出了他的殿下隐瞒了许多关键的事。先前在山洞中他不曾问,此刻却忍不住想试探性地跃过那一层壁垒,触碰那背后,究竟有多少神意是深不可测。

那层壁垒,薄如蝉翼。可是于爱侣之间,即便是蝉翼也不可忍。

因此叶慕辰抱着人,将他身子擦拭干净,放在深潭边,借着即将穿透云层的晨曦认真地问他:“殿下,怎样才叫‘负’?”

南广和不意他如此问,噎了一下,斜眼乜他道:“怎么,你不信孤?”

叶慕辰捉住他两只手,按在身侧,双目直视他。“你且回答我一句,怎样叫负,怎样叫不负?是不是过了今夜,你就要再次扮回崖涘那厮,从此与臣俩不搭理?”

南广和张口,尚未来得及回话,耳边便又听得他说道:“又或许,今夜只是殿下您高高在上的一次施舍,只是为了替臣解毒?”

语声沉郁,似含了千万年的饮恨。

又似长刀于空中回旋,割裂人肌肤,猝不及防地寒凉。

南广和叫他气的险些一脚踢开他。“你便是如此想我的?叶慕辰,你到底想从孤这里求什么,值得你如此这般地试探?”

叶慕辰打蛇随棍上,大手牢牢包裹住那一双玉雪般的足,笑容亦沉郁。“殿下,臣此生是个凄凉人,叶家一门孤寡,家父十年前失踪于百花门的迷踪阵中,生死不明。除了祖母与出嫁了的长姐,臣于世间再无血亲。眼下虽然忝为下界八荒中凡人之王,但臣知道,这些名头于你们上界真神而言,仅是指间沙砾罢了。”

“殿下,臣是凡人,生亦只有短暂数十载光阴,落在你们仙人眼中不过瞬消朝露。臣对于您充斥爱慕的一颗心,即便掏出来供奉给您,亦不值一哂。”

叶慕辰笑得很苦。

“殿下,与您比,臣什么都没有。臣不奢望死后能够与您同归,只盼着在臣活着的这几十年,您能时常来看顾一眼,臣便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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