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192)
风声中遥遥送来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的对话。
“仙君你不知道,俺是十一将军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九年前,西京城到处都是叛军,俺家住在西京郊外的一个乡下村子里,那天听说是有人借兵打村子里过。俺爹俺娘都叫他们杀了,一个村子里都死的差不多了。”
虽然是陈年旧伤,小兵说起来却并不如何悲痛,许是那些恨都早已生了根。于这个十三岁的孩子而言,变强、报仇便是惟二的愿望。
“……那你是怎么躲过去的?”南广和停下脚步,用手摸了摸这小兵的头顶。
“俺爹俺娘将俺放在大缸里头,用盖子盖上了。”小兵也停下来,抬起头仰望着南广和,双眼亮的惊人。“仙君,你说这世上,为什么好人会死的那样惨?”
“他们死了以后,自有六道轮回。”南广和手指带了微热的温度,掠过小兵额前,口气淡而寥远。
“可是他们死了啊!他们死的那样惨!”小兵灼灼地盯着他,不依不饶,像是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困惑已久。
“仙君,不是都说老天爷善待好人的吗?为什么那些修仙者们,当我们是蚂蚁一样,说杀就杀,还笑着说灭一座城池太容易!不,仙君我不是说你,”小兵执着地不依不饶地问道:“你们修仙,修的究竟是什么?”
……修的,究竟是什么呢?
南广和微微沉吟,抬起眼,望向这接连遭遇了妖魔与地狱毒虫后的山野与头顶那一大片看似永恒浩远无垠的天空。他仔细地想了想,叹了口气。“修的,是一颗心罢了。”
“是什么样的心?”
“……吾也不知。”南广和漫然一笑。“若有一日,我等弄明白了,兴许这天地都会重换一番新景象。”
小兵眨眨眼。这个问题太过深奥,远超了他所能懂的年龄。他抱着与他一样高的长刀,亦步亦趋地追在那个年轻的白衣道人身后。
“小鬼头,你想要什么样的天地?”南广和回头,忍不住逗他。
“俺也不知道,”小兵愣愣地回答,随后又粲然一笑,露出两排参差不齐的牙齿。“可是俺觉得,做人不容易,做个好人更不容易。俺今年才十三岁,可是已经杀过人啦!如果有一天当真像仙君您说的,这世间会天清地明,那么俺希望将来这世间的小孩子们不必像俺这样,从爹娘舅姥的尸骨中爬出来,两只手沾满了血。”
南广和微愣,想起在遥远的当年,在他上一个凡尘的十六岁,于那被封锁后荒草萋萋的韶华宫外,他也曾站在宫门口,与一人说道,叶慕辰,孤身上背负的血太多了!孤不愿意,有朝一日到了地府三图河畔,身上仍背负着你们的血。
……这些血呵,太多了!再也洗不干净了!
十六岁南广和清脆的声音仍遥遥回响在那个回不去的时空。
繁华一梦,韶华盛极。
南广和终于没再说什么,只微微摇头,以手轻柔抚摸这个十三岁失去了所有血亲的小兵的脑袋。笑容很淡,眼底里有些什么,刷刷地流入时光流年。
世间曾有待他密如至亲的贴身内侍小三儿,也曾有宠他如珠如玉的父皇母妃,也曾有过后来捡来的每次遇见事情第一念头便是要背叛他的乞丐儿薛小四……也有许许多多的,如这个不知道名姓的小兵一样的人,浸泡在血水中,茫然却又执着地前行。
南广和身而为神裔,幼年时生长于鸿钧老祖门下,从不知晓卑微为何物。在朱雀出事之前,他甚至从不曾意识到,他竟是如此孤独,孤独到,一朝失去了一个人,他便再也寻不到任何意义。
那种感觉,就像是一瞬间天地皆喑。风声自喉管呼啸穿刺而出,却带不出一丝半句的言语呼吸。
什么都静止了。
那些快活的、懵懵懂懂浪荡于天地间,披朱衣华服,流连于娑婆沙华林下仰脖抿干留仙醉的好时光,就在朱雀神君出事儿遭遇天火焚身神魂湮灭的一瞬间,尽皆化作飞灰,缓慢地自他生命中褪色。
他寻找朱雀残魂,就像踏入一条逆流而行的河流,双脚千斤重,却固执地不肯回头。
帝君崖涘曾笑他,那条河流,应该名为苦河。那条河流汇入的所在,应该叫做苦海。
可是南广和瞅着九嶷山巨石阵中缓慢睁开双眸的叶慕辰,心里想的却是,不,所谓苦与乐,原本便是相对的。若你不曾历过那样美好的万年,如师如友比翼呢喃的你不会懂得。
帝君崖涘始终不曾懂得的是,于南广和或者说于天界凤帝而言,在失去他的小朱雀后——万古如长夜。
此去迢递三千年,他一直苦苦轮转于那人神魂散去的地方,几乎耗尽一身神力,不然又怎会那样轻易地败了。叫人拿万千锁链穿心而过,耻辱地绑在海边礁石上,日日夜夜,听潮汐起落,身不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