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花月(66)
崔扶风带着镜工回镜坊。
大夫来了几个,给镜工们包扎敷药,都伤的不轻,脱上衣还得脱裤子,崔扶风门外望一眼,停步。
齐家镜工翘首等着,那镜工把陶柏年已先去查问一事说了,众人不觉羞愧。
一人道:“我们错怪陶家的人了。”
有人不服气,“编排家主的事是我们怪错人了,他陶家仿制我们家新品铜镜可没弄错。”
一句话又激起镜工们压下的愤怒,许多人附和:“就是,他陶家也并非无错。”
你一言我一语,大家越说越委屈。
都觉得齐家占了理,把陶家镜坊砸了就砸了,赔钱忒失面子。
不知不觉,大家话里头便捎带出,崔扶风到底是女流之辈太软弱了的意思来,“若是大郎活着,我们便不会任人欺负了。”
“都别说了,还嫌家主不够糟心么。”齐安喝道,往外看,崔扶风与齐明毓门外站着,背影平静,离得很远,应是听不到,略略松口气。
崔扶风听得一清二楚。
大家虽是压低了嗓子,究竟敞着门,一无阻隔,通畅直达。
她是女人,齐家蒸蒸日上也还好,出什么事了,便遭人质疑。
还有一个原因,她前头的齐家家主,齐明睿,她的夫郎,他是神祇,高高在上,无人能够企及。
崔扶风仰头望向远方。
天际夕阳隐隐,落日像一个红球,在灰色的云层中露着艳丽的容颜,灰红相间的晚霞下方,山的轮廓模模糊糊。
霞光忽地荡开,露出齐明睿清俊的脸庞,唇角噙着笑意,温柔地看着她。
有花瓣落地的声音。
崔扶风闭上眼睛,满心苦楚瞬间消失。
不,并不是,苦楚在瞬间加倍。
“风娘,苦了你了。”齐明睿含情脉脉,微凉的手指抚过崔扶风眼角。
崔扶风眼里大颗大颗泪水滑落。
“大嫂。”耳畔低低的叫唤,崔扶风蓦地睁眼,艳红一点朱砂痣,齐明毓的脸就在眼前,惶恐关切看着她,食指压在她脸颊上。
虽说叔嫂如姐弟,这距离也近了些,崔扶风退后一步,与齐明毓拉开距离,同时让他的手指远离自己的脸。
“大嫂,对不起,是我没用,未能为你分担什么。”齐明毓眼眶发红。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崔扶风笑笑,摸摸齐明毓脑袋,回头看,镜工们垂头丧气,情绪低落,这么下去可不行。
“陶家仿制咱们创新的铜镜,咱们却无可奈何,也怪不得大家生气。”齐明毓道。
崔扶风点头,根源不除,大家的气就消不了,可千百年来,匠艺就是你学我我学你,铜镜如是,织染、陶瓷等等亦然,律法也没规定不许仿制。
这么想着,崔扶风心念一动,有了主意。
大夫们给伤者诊治完走了,暮色昏昏,镜工们相互搀扶站起来,崔扶风大踏步进厅,掌心往下压了压,“都坐下,我有话说。”
镜工们面面相觑,缓缓坐了下去。
崔扶风挽起裙摆,在众人当中席地坐下,道:“说我闲话的已证实不是陶家人,这个揭过不提,陶家仿制咱们家的新品铜镜,这个仇却不能不报,打架这种事不能干的,陶家并不比咱们势弱,占不到便宜,白讨皮肉之苦,便是比咱们势弱,侍强凌弱也非君子之为,大家参详一下,有什么办法让陶家不能仿制新品铜镜。”
“有什么办法没?”众人互相询问。
一圈下来,一齐摇头,“没办法,这种事,官府都不管,从来没人管。”
“这么说,仿制别人家的东西乃是习以为常的事了。”崔扶风轻蹙眉。
镜工们一齐点头。
“那么,便怪不得陶家了。”崔扶风道。
众人咬牙。
“既如此,我觉得这回咱们上陶家镜坊打砸,是真的错了。”崔扶风环视众人,缓缓道:“今日陶家仿制了咱家的新品铜镜,明日费家,不久,整个湖州城的制镜人家,乃至大唐各地镜坊,都会相继仿制,咱们是不是要一家一家打过去?”
镜工们脸上愤色缓缓消退,现了颓然,不久换了羞色。
崔扶风紧接着又道:“往上追溯,千百年前,咱们齐家说不定也是从别人家学的制镜技艺,匠艺不分家,要怪,也只能怪律法没保护匠人的创新。”
众人交头接耳,一人羞愧道:“家主说的是,是我们莽撞了。”
“就是。”许多人附和,不久,一模一样的道歉声,大家起身,一齐朝崔扶风鞠躬,“我们行事冲动,给家主惹麻烦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崔扶风摆手,示意众人坐下,大笑:“你们这回打得好,让人都瞧着,咱们齐家人不是好欺负的,都是血性男儿,敢说我闲话,就等着挨揍吧,咱家虽说赔了点钱,可也出了一口恶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