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负(2)
而苍冥太忙了,强大的神族后裔和妖兽族裔们对弱小的人族的征伐和劫掠从未有过一天的停止,他没有心思匀出哪怕片刻去揣摩一个寄居在他篱下的孤女的微妙情愫。
第二天清晨彼岸早起推门而出,却发现远处烟波湖上凉亭中晨曦微光下,苍冥已经一身玄色常服端坐抚琴了。
他的琴声美则美矣,然而幽微而渺茫,可闻而不可近,像极了彼岸小时候看到的夕阳下的石竹花。
那花彼岸跑过三个山丘也没有采到,却仿佛一直在那时的她眼前咫尺之地随风摇曳,不断诱使她向前追逐。
夕阳下的石竹花是艳丽而魅惑的,它的美张扬恣意,嚣张地诱惑着天真无知的孩童抛下所有去追逐采撷,直到发现一切不过镜花水月;而晨曦中的苍冥是清冷而疏离的,像蔚蓝夜空中高悬的明月,于不动声色间清孤而决绝地与凡世划开朦胧又清晰的距离。
可是彼岸知道静默的他比夕阳下的石竹花更美。
彼岸不愿去破坏这一宁和的氛围,然而刚想转身回房,苍冥却已经发现了她。
两人目光短暂相接,终究还是彼岸先撇过头去。
如此,便算是一个简单的示意了。
耳畔的琴声依旧清幽不绝,没有片刻停止,甚至也没有半点滞涩,仿佛这样的照面并没有存在过一般。
在彼岸住在这里的百十年里,他们几乎一直是用这样简单又隔膜的方式交流着。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住,真真正正只有他们两个,甚至连仆婢侍从都一个没有。
苍冥不喜欢外人打扰。他其实也常年甚少回这里居住,但这里确实是他在六合宇内唯一可以称之为“家”的所在,是他亲手在中州之外、荒境以北的委羽之地开辟出来的一方小世界。
只有修为臻至化境的强者才具备开辟出独立于主世界的小世界的能力,却也不是每个进入化境的强者都有开辟世界的修为。
传闻天地诞生于混沌冯虚的太昭时代,大神盘古于鸿蒙中开辟出天地,此后才有诸神临世的洪荒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说,开天辟地是上神才有的无上法能;而化境,已经是修行中最接近于神的境界了。
最接近神,也仍然不是神。洪荒之后诸神绝迹,世间已经有数万年不见上神临世。
如今世上所谓神族遗族也好、人族妖族也罢,在止步修行的最高境界时并没有任何不同。无论在凡世如何将自身和族类捧得如何高华,在那一步的浩瀚无垠面前,终究是芥子一般微不足道的存在罢了。
众生万物,居然在这绝对力量面前达成了某种可笑可叹的绝对平等。
彼岸大致知道苍冥似乎已经囿于化境多年了,只在二十八年前稍有寸进。
然而在化境强者中,仅仅“寸进”也代表着普通修士难以想象的恐怖法力,甚至引来了天劫中的金雷天火,雷火无止无休地焚烧了三天三夜,把这一方世界照得亮如白昼。
那时彼岸还未完成成年前最后一次蛇蜕,身形尚小只如人族十岁幼童,怯怯又好奇地躲在苍冥的玄青色长袍之下,看着他清冷俊美的面容漠然轰开琅洞藏书上传说曾令昆仑万仞高处的天池一夕蒸发干涸的金雷天火,在这方小世界中生造出一条火树银花簇拥的璀璨道路。
彼岸在这条路上撒欢跑了无数个来回,渐渐失去了对这六合中天劫上赫然有名的凶火的戒心,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一天那濒临熄灭的火焰突然回燃且来势汹汹。
所幸苍冥及时赶到,从雷火中救出了她,但是她的手臂上已经留下了一条可怖的焚焦的伤口。
这场天劫过后,老空桐树被劈下了小半横斜蔓生的枝条,从此只余向南的那面依旧郁郁葱葱。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苍冥将草木荣枯兴衰视为天地运行的道法的一部分,从不干预,也从不注入感情。
他所做的仅仅是将被金雷天火焚毁的几间房屋修补完善,然后重新在屋后种下零星的条草。除了屋后花田中那些开白花的条草、那种与人族山川石路、田间野地最寻常的开红花的条草形态几乎无异的野草,他什么也不在意。
彼岸多少有些庆幸自己常常爱在上面午睡的那根空桐树枝还幸存着。
有两次她绕到老桐树的身后,伸手拂过老桐树焦黑狰狞的断枝伤口,再看看自己小臂上几近消退殆尽的疤痕,庆幸之余居然也凭空产生几分物伤其类的怅然。
自己在苍冥眼中,也许和这方世界的花草树木并无太大不同。
在委羽之地的这方与世隔绝的小世界里,天劫之后的生活与之前并无差别;然而这方世界以外的,苍冥的人生,却不是彼岸能够想象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