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葭(106)
连翘一惊,身体陡然绷紧。
那声音听上去苍老而吃力,说话间喉咙里发出细微嘶哑声,连翘判断这个叫做姚谷子的医者大约是个年近古稀的耄年老者。
姚谷子似乎没有察觉连翘的紧张,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我刚到归墟的时候,也这么觉得。适当的关怀和亲切,完美的笑容和感伤,就像是输入程序的机械,这些人几乎完全没有自我意识,被‘他者化’意识所主导,全都毫无察觉的都变成了同一个人。”
连翘听着姚谷子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屏住了呼吸。
确实,让她感到压抑和难受的便是那些女孩对一个素未蒙面的人如出一辙,毫无保留的关切。
姚谷子似乎不需要回答,独自说了下去。
“这样的情境直接导致了归墟的每个人都是大家的‘共有财产’这一概念的无意识衍生。这是一种由人们自发形为产生的无形桎梏,而这种自我束缚相当可怕。”
连翘心中一动,这便是那些女孩对一个陌生人都发自心底关怀的原因么?
她正想着,房间里忽然传来瓷器相碰发出的脆响。姚谷子似乎在倒弄什么,苍老沉稳的声音夹杂在丁零当啷的东西碰撞声中,不急不缓的传来。
“但现世人类世界所一直追求的理想世界可能就与这样相似,没有罪恶伤害,也没有负面消极。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认为,或许还是那个愚昧充满争斗的世界比较好。”
话音刚落,那瓷器相击之声也停了下来。屋内陷入了一片安静中,随后一个拖沓沉重的脚步声缓慢响起。
连翘捏紧拳头,那番话清醒而深刻,让她的脑海像是煮沸的水蒸腾不已。听着那靠近的脚步声,她咬住嘴唇,不肯出声。
姚谷子看了眼黑绡袍,自始至终这个严实的裹在袍下缩成小小一团的人,不动也不出声的保持着戒备。
“至少摘下兜帽吧,我知道你并不是归墟选中的再塑生魂。”
连翘闻言一震,犹豫了一下,慢慢摘下了兜帽。抬眼看向姚谷子却不由一怔,眼前的姚谷子并非她所想的垂暮老人,而是一个相当清秀冷淡的男子,眉目细长,一身褐色布衫,大约二十许的年纪。
姚谷子默默看着连翘,目光在她缠在发间的红纱上停了一下,有些疲累的捏了捏鼻梁,把手中的碗递给她,“喝了这个,你会觉得好些。”
他见连翘不动,便道,“放心,这药是帮你凝魂的,我若想害你,刚才直接在外堂揭发你是匿藏的生魂便可。”
连翘被轻易戳穿了心思,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不识抬举,面上微有赧色,低头接过药碗。
那碗药是奇异的碧色,凑近鼻尖便是一股浅淡的苦涩甘甜混合的味道,那味道和房间弥漫的味道十分相似。
“你刚才是不是在奇怪我怎么不是个糟老头?”姚谷子忽然出声。
这样直白的话,让喝着药的连翘呛了一口,她拼命吞下那口药,硬是忍住没有抬头,喉咙间有被呛住的痛楚和辣意。
“除了可换皮囊,形态万千的七贤者,被选为归墟新众的生魂再塑时也可选择一副身体,但大多数生魂选择了自己生前最好的时候,我亦是如此。只是身体可以再塑,灵魂却只能是生前最后的状态,而我死前是个糟老头。”
连翘有些惊讶,姚谷子对她显然没有恶意,可却不知道为何他和自己说这么多。
药已悉数入口,舌尖的苦涩这才慢慢泛了上来,连翘皱起眉头,终于微微抬起眼,“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些?”
“没什么。年岁大了,见你和我曾见过的一个人竟有几分相似,忍不住多话罢了,你权当我无聊好了。”姚谷子接过连翘手中的空碗,走回不远处的长桌旁,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听阿水讲,你是来要百草结的?”
姚谷子的心思太过敏锐,连翘不敢和他对视,别开视线,“是的,我需要一些百草结。”
对面的人没有声音,连翘有些拿捏不定的慌张却也没敢去看,正犹疑无措间,她听到姚谷子沉稳的声音。
“拿去吧,这里的百草结足有五日的量。”
连翘愣了一下,转眼,只见长桌之上放着一个半大的白皮包袱。姚谷子似乎全不在意她的存在,专注的忙活着分拣手下的药材。
这时,凭空里忽然蹿出一个叫苦不迭的声音。
“老头,老头。我来取药了,旧伤复发,简直快疼死我了。”说话的人不停倒吸着气,一路大呼小叫,声音由远及近,转瞬便在门口。
连翘吓了一跳,连忙把兜帽戴起,拿起那包百草结,对姚谷子弯腰无声致谢。
“吱呀——”随着门一下被用力推开,一个穿着白色衣裳,腰间束着一根黑色细腰带的少女把头探了进来,她刚踏进一只脚,看到屋内浑身裹在黑袍里的人,便疑惑的叫了起来,“咦,老头,你这里有客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