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你(7)
《左传》中记:庄公寤生,惊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恶之。这一千载流传的文段,应真于今上与其母。太后崔氏偏爱长子昌王秦怡,而恶次子之事,虽乃传言而无明证,却已多次得诸事印证。譬如今上践祚后,她逾二年不入惠康,不受圣谕所指的“太后”,更为要紧的是,先帝生前秘密立储,将密谕亲封于密匣中,告之以几位得信重臣,待他龙驭殡天后方可启出。
然而生前种种迹象,今上继位显然已顺理成章、板上钉钉。嫡次仁德胜于嫡长,崔太后不以为然。今上熟读诗史、博闻善治,崔太后不以为然。他八岁便单辟府邸,比旁的皇子都高早上四载有余。
“你眼里,从没有我这个母亲!既如此,何必假行恩义,直将我绞死岂不痛快!”
第4章 蔓草难除心绪乱1
阖殿下拜,宫人无不惶恐。早知要闹出难堪,是以赵思懿很不愿他一并前来。然事事种种难以瞒过他的慧眼,何况是她公然传召。今上再次双手并齐化作一揖:“侍奉您,朕素勤谨。知您望见者非朕,是以不擅自来见。知您所爱者他人,是以默许其滞留在京。万事已仁至义尽,何必多提。天伦之乐,固成难事,顽固之见,难撼分毫。难道当真要反目成仇,请天下见证您是如何重长而轻幼?如此,于您不利,于朕不美。于昌王,亦只会平添是非。那么还请您慎重考虑,那只会徒增烦恼的白缎,是要亦或不要?”
气急了往往难见明火。即便她那样愤慨,却也只能碍于长子的性命与安危而按捺住。“陛下所言……甚是。孤以为然。”他太懂面前的骨肉至亲,凡事关乎昌王,她无有不应。“是。说来朕极欣羡昌王,他的双亲极为疼爱他,事事谋划,自幼便样样俱全。可十载前,言官请命欲将朕送往祁鹄为质子时,您却以大义为重,欣然应允。那时起,朕便知晓,朕从未有过阿娘,或许在降生那一刻起,便已永世不能得到她一厘一毫的疼爱了。”
太后望着面前的孩子,却像是在瞧一个仇家。她数年在跟他博弈,为昌王细细谋划着,想留他在京城,甚至是身旁。“昌王于赵氏有意,愿举为侧室。陛下以为如何?”
他依旧从容镇定,仿佛他口中的昌王与自身毫不相干,不过只是一赋闲亲王,一纨绔子弟。“绝无可能。他欲娶纳,皆听凭自主。只一点,如要做下强抢或累及人命的混账事去,朕确不能恕,一概都是与庶民同罪。说起来听闻昌王府邸女眷无数,子嗣亦多,您福祚长远无穷,朕亦喜悦。至于朕身旁人,尤其思懿,却是想亦不能想,沾半点都不成的,否则便只能请他回宽州封地去了。怎样抉择,烦请您转告昌王,请他好生掂量轻重。”
这番话刺痛崔太后内心,亲生骨肉如此挑明,又是当着一干人等的面,她自然更生愠恼。“你自己跟身边的人闹不清楚,今儿是搂抱,明儿是执手的,倒去干预起旁人家是非!哥儿是替你思虑,打量她这番名声哪家敢讨要,便是你亲谕怕也是到婆家受冷落的命!你倒很不领情,反是说起我们的罪过来,孤却不明白,十月怀胎的恩,苦熬一日诞育的情你都记哪儿去了?难不成心底里全番装着那贱籍人物,竟是一竿子都混忘去,不知你来日见了你皇父又怎样打算!”
如此两厢撕开来,倒是冷的透顶。崔沅不知会闹成这般,一时竟也动弹不得。今上听毕,仍维持着几分稳重。“看来您竟真是吃醉了酒,宫内佳酿多,可即使酒香再醇厚引人,却亦不能贪杯至此,满口胡言才是。朕来的极为不巧,想是您醉意不曾发散,一时冲上脑去,说些个好没来由的辞套。醒酒汤很是要紧,即刻便该去熬上两副的。朕回了紫宸,再请御医来给您瞧瞧,若还有不妥的,的确是要仔细着,偏要好生吃上几帖药管好才是的。”
说罢他就转身带着一干人等离去,直到出了画廊,才渐渐静下。崔太后一直斥责着,甚至好些难听的也顺口道出。那些怨言藏在心底里,一点点滋生出来。她不亲他,他亦顺理成章的不愿乞求母亲的爱护,一味的疏远。
两个带着极度傲气的人碰撞在一起,终究落得个两败俱伤。崔沅见势,只得去抚慰太后。崔太后却只对她道:“孩子,你方才提起他不喜你,这大抵是因你的性情。他是吃软不吃硬的,凡事不可过于倨傲,要多顺让,方能得长久。”崔沅未必不懂,只她生来便是显赫之族的千金,门第清贵。哪里懂得伏首的道理,自幼便是样样要旁人顺着,事事自断的,到头来自己倒做了这角色,心头千万份不愿,定然行不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