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墓(171)

作者:苇衣

第一列便写上,兄长亲鉴。

杜平长长舒一口气,有了第一句后面的话也轻松了,她继续书写,提笔道:自至江南,城外多见惨烈,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易子而食,耸人听闻,此为李家之责,小女体内亦流李家之血,心中万分哀戚,沉痛自责。过往常于兄前抱怨所学无用武之地,今见此状,想一尽心力,行前人未行之法,竟古人未竟之愿,许是蚍蜉撼树……

写到这里,她的笔重重一顿,墨迹熏染开来,犹如一朵黑色莲花绽放纸上。

杜平自嘲一笑,干脆地揉成一团,扔在地上,这样写有何意义?跟写给母亲的并无多大分别,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些。

她想告诉他什么?

杜平抬头目无焦距地望着,笔尖在信笺上一戳一戳,闭了闭眼,又抽出一张纸,重新开始写,她咬着牙,吸着气,一字一字地写:

吾闻兄长新婚燕尔,娇妻在怀,实乃人生一大幸事。不知可记年少约定否?春风犹记深情,郎君却已别抱,可怜小女相思似海深,郎君已视旧事如天远……

她又停下笔,眼眶泛红,胸口不住起伏。

杜平抬头,眼眸却垂下盯着信笺,什么时候她会写这样哀怨酸楚的可怜话了?这还是她吗?两根手指夹起信纸,放到烛火旁,看着它一点一点烧为灰烬。

一张烧完,她捡起另一张,接着烧,一动不动地坐着,连烧到手指都一时不觉。

她缩回手来,指尖已然泛红,不多时,便鼓起一个水泡。

杜平站起身,听闻窗外蝉鸣愈显幽静,举头便可望见一轮银月,开门走了出去。她漫步无目的地前行,沿着水边走,不知不觉绕到了白天的亭台。

亭中已坐一人,模糊黑夜中,仍可辨出他的身形,正是曹子廷。

杜平脚下一顿,犹豫片刻,还是继续往前走。

曹子廷也已看见她,站起身来,望着她欲言又止,目光中泄露关切之意,但他什么都没说,很快垂下眼眸,低声道:“打扰郡主了,我这就离开。”

他转过身,尚未跨出步子就听到身后传来声音:“你睡不着?”

少女坐在石凳上,盯着自己的手指看,问得好似漫不经心。

曹子廷回过身,想问一句“郡主缘何失眠”,又觉得亲昵太过,于是又沉默下来。

杜平抬眸瞥他一眼,心中郁结难解,嘴上说的也不经思考:“我们又在半夜遇到,”她笑了笑,“我们好像经常在半夜相遇,子廷,这是第几次了?”

曹子廷不自觉就回忆起灵佛寺的那晚,白天才刚打一架,晚上她就溜进来想帮忙上药,他骂她,她不走,他头一回说出自己的身世,他不知道她是女孩,两个人抱在一起哭得眼泪鼻涕都出来。

他永远记得,她站在他面前,说要帮他报仇。

那是他人生最美好的回忆。

“第七次。”曹子廷脱口而出。

杜平都吓一跳:“有这么多吗?”她怎么不记得?

“有四次是你帮我学习,应付来江南的甄选考试。”曹子廷记得分明,他没有勇气正视她的脸庞,目光四处游移时突然看见指尖的水泡,瞳孔骤缩,上前一步,手都伸到半空中却又缩回去,急道,“怎么受伤了?”

杜平望着他,又低头看回自己的手指,晃了晃:“哦,不小心的。”

她抬起头又看他,望着他脸上的表情,她突然发现,喜欢一个人是这样难以掩藏,一个眼神,一个微笑,甚至连这种欲盖弥彰的表情,都在处处表达感情。

“子廷,我这人有一大箩筐的缺点,”她板着手指想数一数,不小心又碰到伤处,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凉气,痛啊。

曹子廷身子向前一倾,硬生生止住脚步。

杜平望着他移回原位的脚,视线慢慢地,从下往上,定在脸上:“我不值得喜欢,一个心里想着别人的人,不值得喜欢,你要珍惜自己的感情。”

曹子廷沉默许久,轻声问:“所以,你只会喜欢喜欢你的人?”

杜平认真想了想,点点头,是的,一定要别人先对她表示出好感,她才会走出下一步,她不会唱独角戏。

但这话有鼓励他的嫌疑,她沉吟道:“我们才认识多久,从你知道我身份开始又才多久?这么短的时间能建立多深的感情?”

曹子廷沉默。

“你以前在寺中,周围都是男孩子,还俗后又正好到了……嗯,这个年龄,又一下子被我的美貌迷花了眼。”杜平一本正经地剖析,“你要试着多和女孩子相处,习惯就好了,你长得这么好看,以后会有很多姑娘喜欢你的。”

曹子廷垂眸,许久方出声:“好。”

杜平轻叹,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赞同,也不纠结于此。她走出亭子,仰望漫天星空,想起多年前,承业哥哥给她画过一副星空图,那样美,那样远,永远都够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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