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风华正茂(76)
所以,听到乐安再一次说出这个曾经让他一听就冷汗直冒的词,就算早有准备,李承平也不禁愣了一下。
然而随即,便又听——
“不过,也是最后一次了。”
站在台阶上,乐安最后一次,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
*
李承平回到皇宫时,已是夜色深沉,有在宫城办公的官员,如中书、门下二省的,此时都已离宫回家,而各宫各殿,也都已点起了灯火。
四下里很寂静。
李承平从马车里出来,望着眼前长长的路,站立了一会儿,随即,挥退了宫人抬上的轿辇,又让宫人不要近身,只在后面远远地跟着,随即他便孤身一人,慢慢地、静静地走。
走过朱红琉璃瓦的宫墙,走过雕龙汉白玉的御道,走过三省议事的政事堂,一直走到内宫大门,天子居所。
灯火通明,巍峨耸立,却是他的“家”,只有他一人的“家”。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样走过一遭。
从京城之外到京城,从皇城之外到皇城,再从大内之外到大内。
最终到达那个最高、最高的位置。
只不过那时,他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始终有一个人在旁,牵着他的手,告诉他——“承平,往前走。”
那时他人小,腿短,走不了远路,走到半道两腿酸痛,便喊累,要她抱。
可她拒绝抱他。
“承平,往前走,不要停,看到那座宫殿了吗?最高最漂亮的那座,那里,就是你以后要待一生的地方,你要很努力,才能走过去,更要很努力,才能一直待在那里。”
“我会陪你走过去,但不可能替你走过去,谁也不能替你走过去,你终归要靠自己。”
那是她第一次用那么温柔,又那么严厉的语气对他说话。
就像方才,她对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大考那样。
以致明明那时他还那么小,明明还完全不懂她话里的深意,却还是把那番话,牢牢地记了下来。
那一次,走过之后,他不再是天真愚顽的普通孩童,而是万民簇拥的天子圣人。可再万民簇拥,再高高在上,他的身旁,他的身前,也总还有她,替他遮风挡雨,教他处事立人。
他以为自己已经懂得了身处山巅之人的孤寂。
直到四年前。
他再次被簇拥着,登上那无上的宝座,很多人在山脚欢呼膜拜,庆贺他真正的登顶。而他也欢欣鼓舞,以为自己终于长大,不用再被考校,不用再被人说傀儡。
可是——
真正独自坐在那个位置,前后左右,再也没有那个人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寻找。
寻找那个已经远去的人。
而她果然也没有真正远去。
她一直在遥望着他。
一直在注视着他。
当看到他跌跤,看到他茫然无助,眼看要将一切搞砸,于是又站出来,站在了他身前。
可是,这之后呢?
“……最后一次了。”她这样说。
最后一次……为什么呢?是因为要放手让他自己成长,还是因为……
李承平忍不住多想。
而不管他怎么想,最后结果似乎都不是他想要的。
眼前这条路,独自走过去,他的结果又会是怎样呢?
成为彻底的孤家寡人吗?还是——连孤家寡人都做不成?
李承平眼角酸痛,闭上了眼睛。
却在这时——
“陛下。”
一道唤声,打断了他不断下坠的情绪。
李承平脚步一顿,随即深吸一口气,迅速收敛了情绪,朝声音来处望去。
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他竟然已经走到内宫大门前,而远远地,朱红的大门前隐约站着一个人。
离得远,那人又背对着宫门上的宫灯而站,逆着光,夜色里看不清面容,但只那两个字发出的声音,便足以叫李承平知晓对方是谁。
也正是对方这一声唤,其他宫门前的守卫和宫人,才发现了李承平,纷纷乱乱地下拜。
李承平将心底的情绪一扫,那些阴暗幽微的心思全都不存在般,脸上扬起温和又亲切的笑容,挥手让守卫们起身,随即便走到那人面前。
“敬贞。”
他熟稔地唤着对方的字,仿佛好友同侪般。
“你怎么还未回去?宫门都要落钥了。”
“还有些事未做完,便耽搁了会,陛下。”那人先是规规整整地朝李承平行了礼,而后才如此说道。
也没有问李承平为何连轿辇都未乘,宫人也离那么远,就这么一人走了过来。
“事是做不完的。”李承平道。
“是。”对方立即躬身应道。
李承平无奈,“这里又没旁人,不必那么多礼。”
一句话一鞠躬的,用她的话说——做的人不累,看的人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