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鸩(135)
温热骤然从掌心撤离,江亦止有刹那怔然,但也只是原地静立了瞬息,便转身同八月离开。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心软的人,赵嬷嬷的事情一直被搁置着也不过是因为绥陵的事情刚刚结束,既然今日在这儿遇上,那自然便没有再拖着的必要了。
只是下意识的,他仍是不愿意自己最不堪的那面,被云泱看到。她那双眼睛太过纯澈,他做的事情,只会污了她的眼。
福缘寺一处静谧的禅室,赵和一身灰色布衣坐于一名诵经老僧的下首。那双尖刻的眼睛此刻闭着,只剩一脸的酸苦之相。她口中念念有词,拨弄佛珠的拇指又急又快……
“施主,心定。”
老僧敲着木鱼忽开口提醒一声。
禅室的门大开着,房外是一株参天的银杏树。正值夏秋交迭之际,枝头的银杏树叶稍已然泛了黄。
江亦止沙青色的衣袍映着树旁橙色的灯影显出几分寥落。八月落后几步,站在他身后。
赵和拨弄佛珠的手指一顿,茫然睁开了眼。
她察觉到那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心底忽揪了下适应了会儿房外的昏暗。
昏黄夜色里,一抹沙青色孤寂身影静默立着,她虽看不清对方面上神色,却能感受到对方视线的压迫。
老僧叹了口气:“今日便到这里吧。”他放下手里的木槌。
赵和视线从外面收回,朝老僧点了点头,从蒲团上起身。踏出禅室的门,她听见熟悉的声音在刚刚一直看着她的那处响起:“嬷嬷。”
赵和心里激灵一下,声音都不由高了一个度:“公、公子?!”
江亦止轻笑一声:“八月说在这儿见到了您我还不信。”他声音温润,像平日寒暄一样温和无害,赵和的心放下大半。
她干干笑了两声:“老奴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公子。”她抬眼觑着江亦止神色,“看来福缘寺的灵签果真还是灵验的。”
江亦止唇角弧度浅淡:“嬷嬷还为我求了福签?”
“您这话说的,不然相府距这灵山近百里,老奴这一把老骨头如此费劲还能是为着锻炼身体?”
江亦止眼睫低垂,唇角弧度加深,缓慢道:“许是——求一份心安?”
一阵风吹过,头顶的银杏树叶落下几片,细碎的扇形叶片隔断了赵和看过来的视线……但也只是愣了一瞬。
“公子在说什么?”
“您听不懂?”他声音轻飘飘的,余韵带着点嘲讽。他缓缓抬手,拈起一片落在肩上的叶子,指间轻捻着把玩,“京郊榆林村的盲哑大叔前段日子失踪了,我之前可是找了他很久……”
赵和面上有些绷不住,仍强撑着:“公子找一个又瞎又哑的人做什么?”
江亦止胸腔迸出一声抑着的低笑:“看来嬷嬷是上了年纪,已经记不得以前的一些事情了……”
赵和太阳穴突突只跳。
江亦止继续道:“当年丞相调任入京时,曾在半道遇上一对盲哑夫妇……听闻那盲哑夫妇见母亲连日奔波辛苦还特意送了一张祖传的调养方子给母亲安胎。”他抬眼,“嬷嬷应当知道此事的。”
赵和讪讪:“您这么说,我便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事——”
江亦止径直打断她:“嬷嬷这会儿才想起来吗?”神情已是似笑非笑。
赵和在相府跋扈惯了,鲜少有被人逼到如此难堪的地步,可偏生,这次咄咄逼人的是江亦止。她心底攒着一股火气,忍了半天觉得自己怎么也是公子的奶娘,他不至于像对待那群女子一样对待自己……
“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老奴年纪大了是不中用,但——”
沙青色的衣袖轻轻一扬,一张长绢纸散开丢落在了赵和身上。
纸张大,上面写着的簪花小楷却十分小,外面的光线又昏暗一片,江亦止睨着她一脸的茫然薄唇轻启,一条条捡着绢纸上的内容诵给她听——
“开元二十九年秋,赴京途中,盲哑夫妇赠给母亲的安胎药被人暗中动了手脚;开元二十九年冬,我出生,母亲被探出身中奇毒……景和五年少夫人进府,得知夫人是母亲旧识之女,嬷嬷处处针对,四月,嬷嬷甚至自作主张将姜夫人拒之门外……”
“如今,我倒是也想问问嬷嬷,您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和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江亦止。
……
夜渐深,空气浸染了凉意,连带着衣袍都微泛着潮。
“对您,我给了足够地耐心。”江亦止轻嘲一句,从胸口摸出一方微泛着黄的帕子,慢条斯理地一点点擦拭着刚刚被墨迹沾上的指尖。
对面,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赵和看见江亦止擦拭着指间的那方帕子,面色逐渐染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