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风波录(607)
“虚岁三十二。”
“有孩子了?”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单手比出三根指头。
“三岁?”宋虔之恍然想到,音量忍不住提高,“三个孩子?”
男人点头。
“大的已经帮忙下地干活,他烤酒的手艺比我还好,打算以后开个酒坊。只是我们寻思着离开竹介,就没想好去哪儿。”
家里有老人,往往对故土感情深厚,想要离乡背井的并不多见。只是不便由宋虔之来问。
男人自顾自说下去:“原本我们就不是竹介的人,祖上是军户,获罪发配来的,族人都在郊州。”
“你父亲也愿意离开这里?”宋虔之问。
男人一哂,点头:“正是父亲提出来的,他说他烤酒烤了一辈子,竹介产酒,但主要供给给循州,全镇的人都烤酒,难以出头。不如另外寻一处水质好、温差大的地方落户,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既然儿子有这个手艺,不如趁我还身强体壮,带着他们,把家安好,让他可以专心搞酒方子。说不得将来皇宫里还要钦点咱们家的酒做贡酒呢?”
宋虔之跟着笑了起来:“是,家里老爷子没意见,那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做,等到老了,可就挪不动了。”
“那侯爷可知道适宜产酒的地方?”
宋虔之露出认真神色,想了一会,道:“平日没怎么留意,不过我帮你打听一下就知道,等回去南州后,我叫人送信给你。”
“哎!”男人喜形于色,不住舔嘴皮,想说点什么感谢宋虔之,却又说不出来话。
宋虔之抓了两块肉干给他,移开目光,省得他尴尬。
路上说着话,时间便过得快,后来宋虔之想起,同男人问了竹介土酒加漱祸的事情,男人显然知道,但言谈间宋虔之才了解到,在竹介他们只把漱祸当成酿酒的一种材料,因为竹介当地有一片山林上的崖壁附近很容易挖到漱祸,土酒所用的方子,乃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当地人家家都会酿。
宋虔之嚼着肉干想:看来他们压根不知道这酒喝多了上瘾,日常三五日才喝一次,且含量不高,一直没出事,就流传下来。宋虔之旁敲侧击地让男人回去指点他儿子试试不加漱祸,多研究水质和烤酒的时间、所用的谷物。这么一路拉拉杂杂,不知不觉便到了循州城门外。
人群分成两列,排成长龙,大部分都坐在挑来的箩筐上,一脸无聊地等天亮,几个老头围在一起吸旱烟。
烟丝燃烧出的白气与晨雾交织在一起,乳白色一片缠绕在人与人之间。
城门开得迟,排队直到接近正午,三架牛车才到城门口,守城校尉见到牛车上的东西,验过之后,立刻放了行。
男人朝宋虔之说,季宏嗜酒如命,平时半个月就要让送一次,这次恐怕肚子里酒虫早就已经大闹五脏庙了。
“你们什么时候离开?”宋虔之小声问。
“往常都要在军府留一顿饭,次日才回。”
宋虔之想了想,大概不是季宏好心给一顿饭食,而是如果酒出问题,还能找得到人。不过次日征南军已经攻入城中,倒是无妨。
他点一点头表示知道了。
进城后宋虔之跟车队不到半里路,便与他们分开,照胡崇天给他画的地图,寻到城中一户人家,他靠在墙根下等了一会,没有见到人出入,四周也无人监视,这才上去敲门。
开门的胡崇天一脸焦急,把宋虔之拽进门中,赶紧关门,插上门闩。
“快进来,把衣服换了。”胡崇天带宋虔之进了一间屋子,这家人简直家徒四壁,空气里散发着泥土的味道。
宋虔之换上一身循州军的号衣,看见桌上的破碗底上腻着一层黑色的膏状物,他拿手刮下来一点,闻到锅底灰的气味,便往脸上均匀地抹开,连脖子、手背和手腕也抹了一层。
再见到宋虔之时,胡崇天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了一遍,眉头始终紧锁着,眼含紧张。
“什么时候换人?”宋虔之把裤腿扎进鞋子里,戴上循州军的帽子,帽子遮到眉沿,“有镜子吗?”
“有水缸。”
宋虔之便到水缸旁边,就着倒影看自己的样子,把头发抓得乱一些,又用锅底灰盖住脖子皮肤与号衣分界的地方,手指往衣服里伸,尽量让黑色的部分均匀自然。
水缸四周长满毛茸茸的青苔,缸底游动着一尾黑色的鱼,不知道是什么鱼,足有半条手臂长。
“侯爷……”胡崇天犹豫道。
“嗯?”宋虔之转过身来,把手从衣服里拿出来,将腰带松开重新扎好,注视着胡崇天。
“您必须得到军府里去吗?”胡崇天担忧地问,“而且就您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