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风波录(488)
这消息像一把大锤,宋虔之好一会才缓过神,他想起在祁州城外,护城河边,白古游亲自巡视一地将士的死尸,下令士兵妥善安葬。那夜他跟在白古游的身后,从白古游身上感受到的是令人心惊胆寒的孤寂与挫败。
那不祥之感,在时隔月余的这个夜晚,再度浮现。
宋虔之缩在陆观怀中打了个寒战。
“龙金山今夜就会出发,等他的消息递回来,就知道白将军到底是死是活。不过怕是,凶多吉少。”陆观道,“应当是遭到李明昌的暗害。”
“李明昌。”宋虔之后槽牙咬得发酸,切齿道,“不能让他活着离开大楚。”
陆观手掌贴着宋虔之的脖颈,沉声道:“如果是他做的,我们一定会为白大将军报仇。”
“如果是李明昌做的,那阿莫丹绒很可能已经得知这奸贼已经得逞,坎达英会不会领兵南下,犯我边境?”宋虔之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他抬头注视陆观的双眼,眉毛皱起,急促地喘了口气,“不行,我不睡了。”
于是陆观起身为他穿戴好,使唤一名家丁去备马。
牵来的是陆观的马,他把宋虔之先抱上马去,继而翻身坐到他的身后,将斗篷帽子拉起,掩住宋虔之,骑着马往秦禹宁的府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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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夜深,子时已经过了,被亲外甥敲晕的周太后早已醒来,正在自己寝殿内,清理她的妆奁。
翡翠耳环、珍珠头冠、各式金镶玉的玉佛,多是大师开过光的,她从手腕上摘下了日常佩戴的一串紫檀小叶佛珠,撂在妆镜前。
镜子里,太后脸上挂着残妆,她昏迷时被宫人挪来挪去,脸上粉蹭落得东一块西一块,眼圈红得似是刚哭过,那不过是晕在眼上的胭脂。她手指点在唇上,指腹贴着的皮肤,纹理深刻,手指顺着嘴角,按在了脸上,曾几何时,这是一张丰盈玉润的脸庞,现在轻轻按出的一个凹陷,好一会才能复原。
周太后眼底浮现出厌倦。
这身皮囊,犹如一张被人用出了油污的抹布,再用力搓洗,也看得出无法复原的陈旧。
她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了推窗户,听见金属清脆的声音,窗户被推开一条缝,缝隙里清晰见到窗户已上了锁。
这时开锁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太后迟钝地转过脸去。
门缝里是一张太监的脸。
“你来做什么?蒋梦呢?”周太后不喜欢孙秀,看见孙秀,她心里就泛起一股怪异的感觉,这股怪异像是一条臭水沟,在荣宗驾崩前那几年,横亘在她的心里,每当荣宗碰到她,她就会浑身僵硬,皮肤上浮起小疙瘩。
孙秀没有作声,他的身后跟着一名小太监,手里捧着个盘,盘里是一壶酒。
孙秀皮笑肉不笑地朝周太后道:“夜深,想着太后娘娘今夜一定不好安睡,咱家特意叫人备了这壶酒,请太后用了,也好睡得踏实些。”
周太后看着那壶酒,牵动嘴角,问道:“嗣皇帝定下了吗?”
“定下了,新帝是先帝遗诏中指定的那位。”
“苻明懋?”周太后冷笑道,“成王败寇,合该如此,东西放下,你把蒋梦叫过来,哀家不想做个糊涂鬼。”
孙秀道:“蒋公公忠心难得,晓得太后今夜上路,已先去候着了。”孙秀抬起眼皮,瞥了一眼周太后,他心中仍是犯怵,眼光与周太后凌厉的眼神一对,匆匆垂下,“这世上没有奴才让主子久候的道理,太后晕过去时,陆大人请出了先帝遗诏,诏书里交代了李宣乃是先帝血脉,另选出了四位辅政大臣,辅佐新帝登基。”
“李宣?”周太后以为自己听错了,声音也拔高了些许。
“是。”孙秀低着头,“左大人在朝上禀明了情由,先帝并非苻家子孙,当年先帝的母亲居于妃位,久无身孕,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一胎,生下的却是公主,便趁睿宗在北关巡视,命太医催产,使得孩子提前降生,也正是如此,才有了机会偷换龙嗣。”
周太后跌坐在椅中,良久,她才出声:“你是说,哀家的夫君,并非真龙天子,而是不知哪抱进宫来的贱种?”
周太后的话实在难听在,孙秀没有答言,朝小太监使眼色,小太监跪到周太后跟前,将毒酒高举过头顶。
“这不可能!”伴随着低哑的怒吼,漆盘被周太后打翻在地,杯盏酒壶俱碎。
孙秀怒不可遏,上前欲要动手,周太后一把擒住他的胳膊,将他的手臂压在背后,一把按在贵妃榻上。
孙秀胸前撞在木头榻沿上,几乎呕出苦水来。
小太监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孙秀心中暗骂没用玩意儿,接着脸就挨了一记耳光,他的左臂几乎被扭断,疼得他张嘴不住吸气,眼冒金星地听见周太后问话:“你说先帝不是睿宗的儿,那他为什么立李宣为新帝?李宣是私生子,除非先帝的儿子们都死绝了,才能轮得到他。”一个微乎其微的念头让周太后的话语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