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台风波录(399)

作者:轻微崽子

“这风水,是不错,虽玄乎其玄,却不可不信。”苻明懋瘦了些,两腮凹陷,下巴都要瘦出个楔形来。

左正英已写到最后一排,抬头向东望了一眼。

隔着一片才露尖尖角的莲池,湖心亭中,垂下一半的竹帘后,坐着一身浅褐葛布的老妇人,在挑拣黄豆。

亏苻明懋想得出,先是拿曾经的弟子逼迫老人,前两日找了个年纪相若的妇人,也是如此,逼左正英矫诏,却叫左正英一眼看破不是他的夫人。

“老大人放心,本王登基后,一定不会亏待大人,您是父皇倚重的老臣,如今也不过是拨乱反正。”

左正英没有搭话。

苻明懋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喝了口茶,想着找那么两句夸人的话来说,做出一副兴致勃勃的样,虚心求教:“本王心中有个疑问,两日前与老大人玩笑,大人是如何一眼认出湖心亭中坐着的不是尊夫人?”

左正英左手手肘伏在镇纸上,耐着性子,一笔一划,这一竖排,写得极慢。

苻明懋漫不经心的一眼,脸上神色凝住,耳朵听见左正英的回答:“万事万物,用眼睛去看,便是再过目不忘的场景,随着年纪增长,难免耳聋目盲,即便是自认为记得一丝不差的事情,也会变化无端。唯有用心,方得长久。夫人侍奉我已有数十年,钟鸣鼎食时她从无自负自傲,粗茶淡饭以对,她也不觉我这糟老头子面目惹人厌烦。我熟悉她,如同熟悉我自己,她怎样穿衣怎样一抬手一停足,坐是如何,站是如何,我只要闭眼,就能一清二楚。那日你安排得甚好,我夫人平日忙起来,终日都在衣食上打转,从不让我操心,让她挑拣黄豆自然是好,但她既知我在近旁,断不会拘谨。我们已是大半身子入土的人,夫妻若能同赴黄泉,她自然是安闲欢喜,不会恐惧,更不会慌乱至屡次双手发抖。”

苻明懋没听进去左正英的话,实在忍不住开口道:“左大人,您这行字,是何意思?”

左正英已经写好。

诏书用的是以假乱真的仿件,先帝所用的御玺也只等左正英写好就用。

谁知左正英写下的最后一行字,却都只有一半,便像是用两张纸并在一起,一半在诏书上,另一半不翼而飞。

“等大皇子选定了吉日,要逼宫篡位那天,我自然替您补上另一半,一定天衣无缝,便是周太后,也绝看不出半点端倪。”

老狐狸。

苻明懋敢怒不敢言,面上僵硬一瞬,回过神来,一边嘴角吊起,抽动着呷了一口茶。

“老大人真是小心。”苻明懋中气不足地说。

左正英搁笔起身,朝湖心亭不紧不慢地走去。

卷起一半的竹帘下端,大袖之中,伸出一只爬满老年斑的手,轻轻覆上忙碌挑拣黄豆的一只手。左正英一手搭上老夫人的肩,老夫妻二人轻轻挨在一起,不似年轻人紧密相拥,握在一起的手却让苻明懋心烦气躁,起身想把诏书揉了,又强忍下这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收起缺了几个字的诏书,回书房去给李晔元写信。

☆、回京(捌)

李晔元看完信,唇畔渗出微淡的笑意。

许州毕恭毕敬侍立在侧,不敢多问什么,他能识得的字不多,大皇子的信都封了火漆,他不便偷看,总是直接送到李晔元的手中。

李晔元平日自然是不会跟一个小小太监多说什么,不过虎落平阳,还要托这小子办事,他一只手拿着信,双手交叉随性搭在膝头,斜斜一瞥许州:“知道大皇子说什么吗?”

许州一愣,低下头,赔笑道:“奴才只是个跑腿的,知道个什么呀。”

“我记得,你认了蒋梦做干爹?”

李晔元探究的眼神让许州面上细细密密渗出一层汗来,回道:“原是小的时候,在宫里总被人欺负,太监不能成婚,更……更不可能有儿女子孙之福,奴才得蒋公公抬举,自然不能、不能过于不识抬举。”

“蒋梦在宫里,也算资历很深了。”李晔元并未在意许州的一番推托之词,他容光焕发,今日心情很好,“但另有一人,资历比他更深,就是皇上跟前的孙秀。”

孙秀更是个不好惹的,许州当然知道孙秀,在宫里当差,见到孙秀,太监们都像耗子见了猫似的,生怕一个不当心,就被发落去冷宫或是无人的宫殿。

“孙公公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与奴才们,是不同的。”这趟皇帝派了孙秀征兵带兵出征,虽说还被陆观压了一头,那毕竟是太监啊!

“这也是咱大楚的传统,每到危亡之际,必有一名不世出的大太监,如天降战神,护卫帝星。不过这个孙公公……”李晔元没说完的后半句,隐没在深深的笑意当中。孙秀当然不能同袁歆沛比,那才是真正不世出的将才,孙秀算得什么?李晔元觉着自己也是近日睡多了,脑子成浆糊,这话说出口,对着一个唯唯诺诺墙头草一般早谋出路的小太监说,是辱没了先人前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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