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澄(60)
韩听竺除却一开始在上海滩下只角摸爬滚打那几年,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且阿阴心里自有盘算。她哪里是不爱他,她爱的。从头至尾,只爱他一个人。是韩听竺,也是竺寒,亦是观澄。天意教他换了个身份陪伴阿阴,她当珍视。
只套上了衬裙,比之盛唐时,阿阴瘦了许多。她无声给韩听竺找了身长袍,通身玄色,一点绣花都没有。拿着坐在了床边,握他一双满茧粗厉的手。双目含情,绝不掺假,“我心里装的,只一个你。”
还要慎重地加上称呼,“听竺。”
实则韩听竺早在当初过最底层生活之时,就认准了这个不离不弃陪伴他的女人。现下,她平日里轻挑撩人的眼,正深情诉说着对他的爱。他迷了,醉了,好似有一双手举过头顶,全然的被俘姿态。
好,我等你。他心中暗道。
“梁谨筝我不会再见。”
“好乖。”
“……”
至此,他昨夜短暂的“胜”,又变为负。
负的彻底。
民国29年底,不待第一场雪到来,韩听竺登报宣布婚讯。同日,于上海饭店大宴宾客。日本人阴霾笼罩之下的上海,仍旧夜夜笙歌霓虹,好似都在麻痹自我,永不觉醒。
宴会的两位主角站在中心一隅,寸步难移,有源源不断的人上前敬酒。他们穿的倒不像是成婚的样子,皆是凛人的黑,甚至看不出与平日里有何不同。韩听竺一身素净长袍,阿阴旗袍上绣红色诡异花样,是厅子里最特殊的存在。
倒是有见识多的,指出那是西南地区生长的“龙爪花”,道这位阿嫂好大野心,韩听竺也定有筹谋。阿阴笑的毫不掩饰,摇头啐那人。
“何止西南。是我家乡一种绝迹的花,名唤曼珠沙华。寓意倒不是那般好,我仅图个样子是了。”
她说的是长安,现名西安。地府以人间都城为引,朝代更替变得不止是国之都城,还有地府坐落。只现下日子太过不平,易权改帜太过频频,阎王爷便定在了北平不再迁,又许是他有自己的算计,便不得而知了。
阿阴当初地狱里面走一遭,除了痛苦与折磨,记得最深的便是血红的曼珠沙华,实在是诡而魅。只是传闻擅长栽花的那位是泥犁厉鬼,在迁移过程中逃了;又有传是禁受不住酷刑阴寿禁了。因而如今,地狱再无曼珠沙华。
一千多年的时间实在漫长无垠,她亦学了些事情。譬如作画,画过许多的曼珠沙华,便愈加印象深刻。甚至也画过药叉、障月画像,只一次都没画过竺寒。除此之外,还有木雕、书法,倒也像些样子。
周围人跟着念“曼珠沙华”四个字,直说这更像是西洋来的玩意,摩登的很。以韩听竺为中心,语笑连连,倒真真不像是战乱时代,总归应得益于现下上海滩表面一片“祥和”。抗战为何?救国为何?实在无需提及,三两杯红酒入喉,谁也不记得分毫仁义道德。
唐叁立在巨大石柱后面,手里拿着杯威士忌更像装饰,摇摇晃晃出淡淡的水流声。他一双猎隼般的眼睛低调四顾张望,好似整个宴会厅的所有举动都逃不出视线。无声消失在这根石柱,再度出现又在另一片帘子后面,直教人感叹好像鬼魂一般。
阿阴同药叉独处,碰杯相视一笑。不到半年时间,他已然适应上海状况,时而听到坊间传闻:近日有位罗公子很是爱包舞女。教人不得不感叹一夕秋过,上海滩的放荡公子哥走了一个陆汉声,又来新人填补空位,好生风流。
他现下几杯酒下肚,眉头微蹙,眼波荡漾,调笑道:“阿阴也算得偿所愿,应当庆贺。”
她听罢却不赞同,“何来的得偿所愿?”
“同竺寒成婚,不是你千古夙愿?满城名流齐贺,我猜一会日方也会派人来,倒是还有外宾同祝。”
她无声饮光杯子里的酒,悄然放到过路侍应生端着的托盘上,再拿一杯新的。
“阿药,他不是他,至少不全然是。总归我是放不下这么个人,日子也还要过,他想高调,我乐得成全。”
药叉为她这顿纠结情感而眉头皱得愈深,“我见他爱你爱的很是紧着,不比竺寒清减分毫。就这一会子,已经不知道望过来多少次,你还别扭个什么劲儿?”
她沉默,神色凝重,双颊却泛着薄醉的红,实在复杂。
“你可知我当年为何回北平?”
“嗯?”
出神地笑了笑,“你应当见见他杀人的样子。一尺长的刀,朝着人的肚子插进去,穿到后腰再□□。同他一般高大壮硕的男子立刻倒地,血流不断。可他眉头都不皱,眼神亦是冷静,那场面教我也抑制不住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