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映芙蕖(155)
浴间里的水备好后,他也没让旁人伺候,抱着婉婉放进宽大的浴桶里,坐在一旁卸了她的钗环,放下一把如缎的青丝搭在掌心,亲手为她沐发。
婉婉周身泡在舒适的热水里,极大地缓解了不适感,靠着桶壁有些无精打采。
“累了便睡会儿吧。”
这是陆珏今日下午迄今为止对她说的仅有的第三句话。
第一句压制了所有怒意,竭力平静的问她“哭什么”,第二句他怀着满腔无处发泄的燥意,勒令她“继续哭”。
方才漫长的途中,他始终一言不发。
而到现在,陆珏手中的木梳缓缓划过婉婉的青丝,又如同从前一般细腻轻柔,已经丝毫不复先前的粗重。
他寻常待她本就是如此,可原来纵然端然似玉如陆珏,也会有粗暴的时候。
婉婉以往从没面对过他这一面,初时也下意识惶恐、害怕、抵触,可一切的害怕呼啸过境之后,她只想抱紧他。
人无完人,或许现在的他,才是真正卸下心防,完全坦诚地将自己暴露在她面前。
所以婉婉哪怕的确很累很困,也还是摇摇头,沙哑着声音说:“不想睡,我想和你说说话,行吗?”
陆珏的手掌忽然从身后伸过来,覆盖住她的眼睛。
他俯身吻了下她的后脑勺,“睡吧,等休息好了我们再说,我保证你睡醒后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
话到这里,婉婉的长睫在他掌心扫过几许,不遑多问,便还是一如既往地乖乖闭上了眼睛。
她累得很,所以入眠很快。
但大抵是睡得太沉导致身子渐渐不受控制地往水里滑,陆珏为她沐过发,便也宽衣进了浴桶里,抱着她仔细将两人都清理干净,擦干她的头发,便将人放进了被窝儿里。
陆珏换过衣裳后,又进了书房一趟。
这里此时已打扫干净恢复如初,四面的窗户全都打开,吹散了原本浓重的迷乱气息,方才的一切都不复痕迹。
陆珏立在窗边看着落日一点点沉下屋脊,天完全暗下来时,身后有了一点动静。
茂华受过板子,走路一瘸一拐地到跟前,来跟他请罪。
这厮倒是个顶有自知之明的,自己先打三十大板,受了痛,但没受太大痛,陆珏把他那点子侥幸心思看得清楚明白,但眼下也不想去追究了。
“下去吧。”
茂华走后,陆珏折身往书架上,将那块儿生母留下的玉佩拿了出来。
那女人临死前好似才突然想起来自己被怨恨遮蔽了双眼,以致于亏欠了他许多年,所以拖着一双枯槁的手,硬要将这玉佩塞给他。
陆珏不论是那时,还是后来回想起来都只有无动于衷,内心冷漠、毫无波澜。
直到今日之前,他都以为过往的那些事早已不会再对他产生任何影响,自我将过去与现在隔绝的界限分明。
可原来不是的。
婉婉只是撞开了他心里藏起来的那道门,看见了里头发霉的东西,就足以教他恼怒失态。
如若真能不受影响,放在太阳底下又如何?
*
这日夜里寅初时分突然刮起大风,吹得院子里的枝叶簌簌作响。
陆珏向来浅眠,一丁点突兀动静便会有所察觉,睁开眼看了看怀里的婉婉,她仍旧睡得很沉,微微仰着脸,鼻尖轻轻抵在他锁骨下。
夜幕中倏忽划过道闪电,顷刻间照得屋中亮如白昼。
雷声轰隆而至之前,陆珏抬手捂住了婉婉的耳朵,男人宽厚的手掌阻绝了雷声的大半喧嚷。
婉婉在睡梦中未曾惊醒,但有些不安稳地轻轻嘤咛一声,更加往他温热的怀里钻,喃喃呓语地唤他:“夫君……”
她大概是梦到他了,无论如何,她的梦里都只有他。
陆珏垂首轻吻了下她的额头,哄她继续安稳去睡,“别怕,我在。”
翌日雨势未歇,婉婉前一天劳累过度,一觉睡过去仿佛天荒地老,醒过来时都已过了未时,窗外的风吹进来掺杂了雨水和泥土的气味,十足提神醒脑。
寝间东面的软榻上,陆珏正垂首处置公务。
他昨儿答应了会让她醒来第一眼就看见他,所以今日便没有去官署,教人将文牍送来了淳如馆,就在床前守着她。
“醒了?”
陆珏没抬眼,手中文牍沉静如常地又翻过一页。
婉婉又无知无觉地睡了懒觉,很不好意思,“夫君你起身怎么也不唤我呀,这都什么时候了……”
陆珏淡淡的道:“祖母那边我教人去打过招呼了。”
他总是知道她的一切所思所想,婉婉抿抿嘴,下床一壁趿鞋一壁拉响银铃,招呼云茵和临月进来给她洗漱梳妆。
穿戴整齐后,陆珏已给她传了早膳,就放在小几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