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86)
他转头,看到一样样熟悉的物件被扔入火里。
他到定州平叛时寻来的古画;他攒够一年积蓄,给她买来的、顶名贵的及笄礼;他走在山野间精心编成的草兔儿;他口衔芦草坐在廊下,一刀一刀给她刻出来的梳篦……
“不要,岫岫……”
一摞泛黄的信被火吞噬,灰烬扬起来,每一片,都是他写下的她的名字。
“别烧啊,别烧它们啊,岫岫!”
他流着泪喊,抗议,乞求。
火光升腾,青烟缕缕。
一条串着淡绿色玉珠的红绳手链被扔入烈火。
——钱都拿来撑场面了,最后就剩俩铜板,买了红绳,编了两条手链。老板娘可怜我,多送我两颗玉珠,我本是想都串给你的,但为了配对,还是你一颗,我一颗。定姻缘嘛,当然还是要成双成对,一模一样了。
——呐,到你给我系了,系紧一点,千万别被我弄丢了。
他目眦尽裂,纵身扑入火中。
大雪茫茫,烈火熊熊,他坠入无底的深渊,耳边是天地崩塌的声音,以及那一句——我不会原谅你。
阴冷刺骨的风从身体底处呼啸而上,像一把把利刀穿过背脊,穿过胸膛。
有人问他:“不戒,你可能懂?”
他说:“我不懂。”
那人说:“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他说:“我没有办法,我以为她会懂我。”
那人说:“一切因果由自生。不戒,你纵然不懂,纵然不愿,纵然再有苦言,也只能自食此果。”
阴风贴着耳廓尖啸,利刀变成齐发的箭,一支支贯穿他的身体。
手腕一痛,一条串着玉珠的红绳手链在眼前一刹而逝。
“嘭”一声,他终于坠入渊底。
烛火煌煌,有人影压在眼皮上,战长林用力睁开眼,听到“啊”一声惊叫。
是前来给他换药的侍女吓了一大跳。
他没动,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帐顶,侍女一连唤了几声“公子”,他都没应。
侍女于是惶急地走了。
随后便是更杂乱的脚步声,更多的人影,程大夫来了,璨月也来了,一伙人围猴儿一样地围着他,这个喊一声,那个唤两句。
他盯着帐顶,还是没有应。
“糟糕,这模样怕是……”
程大夫拍着大腿,絮絮叨叨,也不知是在说些什么,璨月掉头而去,没多久,屋里的气氛突然严肃起来,程大夫如蒙大赦地道:“郡主,您可算来了!”
郡主?
他藏在被褥底下的手指微微一蜷,目光凝在虚空里,还是没有动。
“你们退下吧。”
“是。”
房屋里门窗紧闭,风雨声被阻隔在外,撼着窗柩,听着更令人揪心。
许久后,他感受到有人慢慢向自己走来。
居云岫披散的乌发还没有干,他闻到了一种微微湿濡的香气,坐下后,居云岫掀开了被褥,然后一点点撩起他的衣袖,手指碰到他手腕。
他没能忍住,轻轻地抓住了她的手。
窗外雨声哗然,屋里针落可闻。
他打开皲裂的嘴唇,终于说出了那声迟到三年的道歉:“对不起。”
居云岫的手一颤。
烛灯在灯盏里颤动,床帐里影影绰绰,居云岫看着面前这条伤痕累累的手臂,突然间竟有点恍惚。
战长林再次道:“对不起,居云岫。”
居云岫不知这道歉从何而来,却莫名的感到悲酸,她摒开这些古怪的情绪,低头给他系回手绳。
战长林却挣开。
居云岫一愣后,抬起头。
暗影里,战长林的眼睛像一片没有光芒的海,居云岫的胸口又被刺了一下。
“那天我去见住持了。”战长林声音沙哑,目光里空无一物,“他说,一切因果由自生,我如今所受,皆是我昔日所种之果。”
居云岫心里突然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恸。
天亮前,他在尸堆里埋头翻找的情形又一次跃至脑海,居云岫凝神摒开那些画面,严肃道:“你不欠我了。”
三年前,他骗她一回,如今她也骗了他一回。
三年前,他令她身陷险境,今日她也推他入了一回鬼门关。
他们……扯平了。
居云岫想到以后,不再藏掖,敞开道:“你不再欠我,不必再对我感到亏欠,你是苍龙军的副帅,是可以顶天立地的好儿郎,日后大齐江山会由你守护,天下会有诸多女郎倾慕于你,你会找到你所爱,她一定比我温柔热情,比我……会疼你。”
居云岫一口气说完,战长林的目光终于动了动,看向她。
居云岫避开。
战长林道:“你哭了。”
居云岫闭上眼睛,声音变冷:“没有。”
战长林收回目光:“那就是快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