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76)

作者:水怀珠

住持始终记挂着他,这厢看他席地而坐, 一脸憔悴,不免更加心疼, 上前喊他起来入座。

窗外天已擦黑, 住持点燃油灯, 坐下后,把战长林看了又看。

“你这是……”

“我跟她谈了。”

战长林黯然开口,住持一怔后,长长一叹。

这两日,战长林一直歇在他房中, 打入寺那夜起,便同他讲了重逢居云岫一事。

住持是知道战长林过往的,虽然不知他当年离开王府的真正内情, 但也能猜到或有苦衷,只是这世上之错,岂是有苦可言便能挽回?遑论古往今来,又有哪面破镜是能真正重圆的?

住持叹罢,已从他黯淡神色猜出结果,竖掌道:“阿弥陀佛,既已覆水难收,不如早日放下执念,皈依我佛。”

战长林不吭声。

住持语重心长,倏而“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倏而“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如此这般念了一通后,恳切道:“不戒,你可能懂?”

战长林如实道:“我不懂。”

今日在河岸,他跟居云岫第一次开诚布公,居云岫说他不信她,不爱她,不该以“保护”为由弃她而去,不该对她隐瞒真相,可是,难道爱一个人,就要眼睁睁看着她身陷险境,明知前路有杀身之祸,也仍要带她同行吗?

三年前他走时,没敢想自己能活下来,雪岭有二千人等着他,神医谷有居松关等着他,王府以外,还有那么多的暗坑、冷箭等着他,他只要稍稍走错一步,所有人都将万劫不复。

他几乎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走的,走时,自以为留给居云岫的是一条更安全的路,可是今天,这条路被彻底地否决了。

否决的理由不是居松关所说的糊涂,也不是世人所说的懦弱。

是居云岫斩钉截铁、一针见血的自私、自大。

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他不爱她。

战长林颓败地捂住脸庞。

他今日在这里想了一下午,直至此刻,还是难以从居云岫的这些指控里挣脱出来,他试图说服自己他并没有她所说的那样糟糕,试图再给自己找一些能够增加底气的证据,试图去反驳些什么、推翻些什么……可是思来想去以后,他满脑子里只剩下居云岫平静而决绝的声音。

——恪儿因为早产,后来险些夭折,现在身体也算不上强健。

——你的妻因你的自私、自大万念俱灰,致使你们的孩子无辜受累。

——你本该与她并肩进退,你本该对她深信不疑。

——你从不曾将她视作一生知己,你从不曾问她愿不愿意。

所以,三年前,其实并不是雪岭一役压垮居云岫,不是王府一难压垮居云岫,而是他那个自以为是的抉择压垮了居云岫。

所以,三年前,其实并不是命运或晋王让他们无路可走,而是他的慌乱、胆怯让居云岫走到了穷途。

所以,三年前,冠以“保护”与“爱”之名抛妻弃子的他,才是真正令居云岫遍体鳞伤的元凶。

他本来可以和她并肩进退的,可是他没有。

他本来可以信任她,依赖她,告诉她所有的真相,可是他也没有。

是他把他们母子送到了鬼门关,是他把本来已濒临绝境的居云岫彻底推下了悬崖,是他害得他们的孩子险些不能降临人世。

是他……亲手把自己的家给毁了。

是……这样吗?

战长林双手发抖,筑在心里的最后一道堤岸近乎崩塌。

住持叹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不戒,一切因果由自生,你纵然不懂,纵然不愿,纵然再有苦言,如今也只能自食此果啊。”

战长林心如刀绞。

住持劝道:“不戒,放下吧。”

放下吗?

他从十二岁起爱上居云岫,十六岁开始死皮赖脸地缠上她,二十岁如愿娶她为妻,二十一岁与她有了恪儿……

离开后的这三年,他日日夜夜盼望能够重回王府,盼望一家团聚,他可以为这一愿去杀人,放火,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以做叛臣贼子,做白眼狼,可以被他们兄妹二人骗被他二人耍。

可是,他怎么能放下?

他怎么可能放得下?

住持再劝道:“不舍智而近愚,不抛迷而求悟,不戒,众生皆苦,唯有佛祖才替你赎清这一切罪孽,听老衲一言,莫再执迷不悟了。”

禅房沉寂,住持一手竖掌诵经,一手敲打木鱼。

梵音缭绕双耳,战长林长出一气,良久后,脸从掌心里抬出来。

烛光昏昏,他一双眼睛漆黑。

“不劳佛祖,我自己赎。”

他起身走向门口。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既然一切都是他自己造成的孽,他种下的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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