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2)
建武二十八年,二十岁的战长林大捷有功,获封从三品云麾将军,成为肃王麾下十八虎将之首。
同年秋,他不顾一切、倾其所有求娶居云岫,求娶场面轰动皇都。
一个狼孩出生的养子,居然敢向姿容一绝、家世斐然、打一出生就获天家册封的长乐郡主求爱,并于众目睽睽之下,向郡主索吻。
这对于严守门庭、恪守礼法的世人来说,实在是太出格、太荒唐了。
然而,这还不是战长林这匹“温驯的家狼”干过的最出格、最荒唐的事。
如愿大婚后,战长林随肃王一起奉旨讨伐外贼,不料在雪岭惨遭暗算,腹背受敌,二十万苍龙军全军覆没。
主帅肃王殁,少帅居松关亡,同为先锋的养子战青峦、战平谷,养女战石溪尽数战死。
只有战长林,扛着一身累累的伤,从尸海里爬出来,把肃王等人的尸首带回了长安。
那时,正逢先皇驾崩,永王、宁王鹬蚌相争,晋王伺机发动宫变,斩杀二王,成功登基。朝堂格局大变,众人忙于自保、逐利,并没有多少心神分给垮塌的肃王府,就连那些故交,也只是在吊唁时来居云岫耳边安慰了几句:
要挺住,还有战长林。
主帅虽亡,良将犹在,况战长林天资过人,二十出头就已位居武官三品,只要咬牙撑过这一劫,假以时日,定能重振肃王府楣,再塑苍龙雄风。
可就是在这个时候,战长林,这匹“温驯”、“忠诚”、“勇猛”的家狼又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
肃王等人出殡当日,战长林当众削尽了长发,留下一纸休书后,扬长而去。
彼时,居云岫正怀着他出生在即的孩子,一身孝衣站在灵堂里。
有人攥住他的衣袖,发着狠问:你疯了?
他回头懒懒一瞥,看也不看居云岫一眼,只讲了一句:没意思了。
——没意思了。
肃王府养他十六年,给他最体面的身份,让他做最风光、最恣意的人,他却在肃王府最需要他的时候撒手而去,只留下一句轻飘飘、懒洋洋的——没意思了。
温驯、忠诚、勇猛的家狼吗?
不是吧。
说到底,一个无情、自私、懦弱的畜生罢了。
璨月从西厢房里出来,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一前一后,抬着一口梨花木衣箱。
当年战长林出走,除身上那件脏兮兮的、从雪岭穿回来的战袍外,什么也没带。居云岫在他走后,命人扔掉了所有跟他相关的物件,独独留下了这一口箱子。
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又为什么被留下,璨月心里大概都有数。
走出垂花门,拐上照壁东面的抄手游廊,璨月一行走了小半刻钟后,来到香雪苑。
大雪初霁,一院磬口梅临风送香,横斜疏影掩映着一座六角亭,居云岫正坐在亭里煮酒。
甫一入亭,暖气扑来,除烫酒的铜炉外,石桌边还摆着一盆烧得正旺的炭火。
璨月示意小厮把箱子放下,道:“郡主,东西带来了。”
居云岫舀起一勺酒,并不朝这边侧目,只道:“打开吧。”
璨月打开那口衣箱,不出她所料,映入眼帘的,全是战长林送给居云岫的旧物。
他们相识十年,成婚一年,战长林又是个黏人的,送给居云岫的物件实在多得难以计数。而居云岫看似冷情,实则爱战长林很深,那些个物件,大至古玩器皿、字画书信,小至战长林摘取芦草随手瞎编的一只小兔儿,都被居云岫妥善地保存着。
三年前的决绝,到底还是没有波及这一箱的浓情蜜意。
璨月心中怅怅。
洛阳那边已把聘礼送来,大乱之时,并不讲全什么六礼,聘礼既收,择个良辰吉日便可出发,郡主把启程的日子都定了,却在这时候来缅怀这些,莫不成,还是放不下么?
那样一个薄情寡义的白眼狼,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郡主准备如何处理这些物件?”
璨月试探着询问,居云岫转眸,向她看来一眼。
居云岫生着一双极妩媚的眼,内勾的眼角,微微上扬的眼尾,双瞳黑白分明,动时顾盼流波,静时神光内敛,而定睛看人时,凛凛若秋霜生芒。
璨月讪讪垂目,心知多嘴了。
“郡主有事请吩咐,奴婢先退下。”
璨月识趣地退下,两个小厮离开香雪苑,璨月留在亭外,等候居云岫稍后传唤。
亭中,炉火正红,琼酿噗噗有声,居云岫再次舀酒,这一杯,没再喝。
衣箱就打开在身侧,风吹过,皮上的一些纸制品簌簌作响,是一大摞捆着的信。
战长林以前写的。
他生来是桀骜不驯的狼,便是后来被教化,写下的东西也仍然张牙舞爪得很,只有“居云岫”这三个字勉强还算周正,那也是被她训斥后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