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贪欢(39)
再度停下脚,他修长的食指撩了下水。
一片靠近桶沿的花瓣被撩开,她无所适从地一阵战栗。
下一霎,他被染湿的手指挑起她的下颌:“朕其实不太明白。”
他眸光微凛,顾燕时想躲,但在他的逼视下,只得与他对视。
“母妃究竟为何这样怕朕?”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好像要一点点看进她心里。
顾燕时被他看得慌乱,羽睫颤栗不停,却不知该怎么回答这话。
他浅笑:“母妃身负巨债,一直这样怕下去,可不是办法呢。”
底在两指上的下颌瑟缩了一下,她白皙的脖颈微动,稍稍避开了两分。
她低如蚊蝇道:“你杀人。”
“呵。”他笑出声,手收回去,随意地拣出一片花瓣在手里把玩,“母妃觉得哪个皇帝没杀过人?父皇么?”
顾燕时愣住。
他双手扶住浴桶边沿,忽而弯腰,凑在她脸前:“不杀人的,当不了皇帝。”
这声音阴恻妖异,仿佛地狱里探出的魔,令她遍体生寒。
顾燕时不敢动,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但在杀人这件事上,朕与父皇还有一处分别?”
“什么分别?”她窒息地顺着他问。
“父皇从不亲自动手,但他杀人随心所欲。”他又一声笑,直起身,一下子离她远了。
他居高临下地睃着她:“朕喜欢亲自动手,但不喜欢滥杀无辜。”
顾燕时怔住,细品他这话里的意味。
他的目光凌凌划过她姣好的面容:“尤其亲近之人——若他们不惹是生非,朕都记得他们的好。”
她不太懂他为何突然与她说这些,剪水双瞳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再度伸手,将她湿漉漉的鬓发撩至耳后,指上因研习骑射而磨出的剥茧在她脸颊上一触,她不由自主地一睃。
苏曜淡笑:“母妃快些,朕在房里等。”
言毕,他信步往外行去。没再回头看她一眼,顷刻间就已不见身影。
迈出门槛,苏曜吸了口冬夜寒凉的空气。
顾燕时身边的宫人方才都已被他摒开,现下院中寂静,不见人烟。他凝视这份安寂半晌,提步走向正屋。
他好像跟她说得太多了。
敲打她做什么?
无事时寻欢作乐,出了事杀之,一了百了,最轻松不过。
苏曜沉默着,眸色发沉,步入卧房,探手从矮柜上摸出火折,自顾将多枝灯一盏盏燃明。
满室昏暗随着灯火燃明一分分被驱赶,待得最后一盏点亮,房中已灯火通明。
苏曜的视线凝在一缕火苗上,深深缓了一息。
他好似给自己惹了个麻烦。
一些不可说的情绪让他扯了下嘴角,大有些嫌弃自己。
摇了摇头,他边褪去外衣随手丢在一旁边踱向茶榻,心安理得地躺了上去。
顾燕时在约莫一刻后回到房中,两名御前宫女将她送到房门口就止了步。她独自推门而入,绕过屏风,看见他翘着二郎腿躺在茶榻上,在看书。
他只穿了一袭雪白的中衣,原被玉冠箍着的乌发也闲适地散开,和中衣的白交叠在一起,颇有几许出尘的仙气。
顾燕时出神一瞬,旋即注意到被他丢在地上的衣裳。
她一下就顾不得什么仙气了,皱眉看他一眼,俯身上前,将衣服拾起:“怎么乱丢……”
天子的广袖礼服又大又沉,她费力地展开,想将它叠一叠,却发现衣服比她长了一大截,乱糟糟地委顿在地上,很不好打理。
苏曜笑眼一转,侧过头来看她。
她有所察觉,心念一动,抬头报价:“叠衣裳……也可以抵债吧?一百两银子。”
“母妃怎的处处提钱。”苏曜轻嗤,遂放下书,慢条斯理地跟她说,“其实母妃做一件事就能将债都抵了,母妃心里清楚。”
顾燕时双颊一热,贝齿狠咬住下唇。
她自然清楚,他指的是床笫之欢。
转而又听他道:“不过——叠衣裳也可以抵债,就一百两。”
顾燕时低头,暗恨自己报得低了。
虽则她已知他究竟图谋她什么,但仍心存侥幸,觉得若能凭别的事将债还清是最好的。
可在讨价这件事上,她总是胆子太小。
她也早已清楚,什么还债,他自始就是在逗弄她。
他不是真的在意那个钱,她却是真的被他抓住了软肋。
所以他想图谋的,她迟早是要给的。
她不喜欢这样子的钝刀子割肉。
顾燕时一语不发地将衣裳抱到茶榻上慢慢叠,又捡起散落各处的腰封、敝屣、宫绦,一一理好。
俄而视线一转,她忽而注意到茶榻上放着的钱串。
只看了一眼,她就继续忙她的了,心里暗暗揶揄他连冕服都能乱扔,倒把个压岁钱串守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