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灯入梦(9)
而这些,就是一个人在世界上活了几十年之后留下的所有东西。
叶子还在不停地叫喊“这下好了,汤豆可以拿着我哥卖命的钱去读书了”
汤豆没有理会她,只是猛地站起来“我不相信是操作意外”她无法接受永昭死于工伤这件事。
他身上穿的是工厂的工作服。但衣服在关节处没有任何行动带来的皱褶,反而上面折叠的痕迹分明是昭示着是死后换上的事实。并且,他脸上手上衣服上虽然都不干净,但指甲缝里没有厂区工作会有的黑灰。
最重要的是,没有外伤。
“ 机器可能会扎断手脚、把人卷进去碾成肉泥,怎么能一点外伤都没有地杀死一个人?”她努力想要摆出可靠的样子,让其它人信服自己说的话,并不是‘孩子的无端幻想’。
并且她异样地相信,这是铁一样的事实,甚至,明显得不用思考,只要有眼睛,都会得到与她同样的结果。
但王石安只是说“不要乱猜了。工厂的领导和我谈过话,永昭确实是操作失误死亡的”就结束了这个话题。
汤豆觉得那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又要再次出现了,家里的空气中有下水道的气味、人类皮脂的味道、衣服无法暴晒的霉味,每当有人说话,带起的气流会将所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让人觉得空气似乎都变得浓稠、令人作呕。
她一阵阵地气闷,脑中所盘旋的是无法理解的愤怒,为什么大人要罔顾事实?
王石安不是也为永昭的死感到难过吗?他不是因为失去了儿子而痛心吗?
可为什么却又要让儿子死得这样含糊其辞。
所以……高到不合常理的抚恤金其实是用来买断一切的。
因为钱,一个人就可以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去吗?
愤怒充斥了少女的脑袋,她猛地站起身推开挡住路的叶子,走到阳台上,努力地呼吸,安抚狂暴混乱的心跳,以驱赶那种想毁坏一切的冲动。
此时楼下空地上,工厂又开始招工了。
很多人正在报名。拿完号码后排队验血的人,以挂着红十字的小车为起点,一圈圈向外,像是盘起的蟒蛇。
汤豆想到那幢封闭的小楼,,那个地方显然是在工厂之内,但却单独设立了门岗,除了负一楼的停尸间,其它地方又是做什么用的呢?
汤豆想,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那个楼中不知道的某处,一定正发生着什么事。王永昭不是第一个领五万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不能为金钱屈服,就算是不上大学,就此沦落下去过着没有指望的生活也不要紧。
世上总有些不能拿的钱,和不能不做的事——刚渡过最后少女时期的女孩,心里模模糊糊地充斥着这些念头。她甚至突然有些明白,爸爸为什么那么危险的时候,还是会不顾她哭着阻拦,提着药箱义无返顾的出门。
在这一刻,她觉得自己似乎和爸爸离得很近。就好像他一直以来从没有完全消失,还有一部分一直和最宝贝的女儿在一起。
永远陪伴着他。
看着拥挤的人群,汤豆稚气的脸上,表情渐渐坚毅起来,良久转身回到屋中。
等叶子进屋时,屋子已经被翻得乱七八糟。
“你干嘛翻我的东西?”
“有没有手电筒?”汤豆费劲地把垒高的箱子一个个摆放回原位。
“干什么?”叶子眼睛还肿着,一脸的不耐烦“买去呗,不是有钱了吗?你去跟我爸讲,还能亏待了你?指不定给你买十个。一个用,九个看。”
汤豆最终还是找到了一个,但铁皮壳子都生了锈,里面的电池也不知道多久了,上面有被咬过的痕迹,包装已经被渗漏出来的电池液浸透,灯泡也坏了,显然是没用的。
但她还是不干心地试了一下,才完全死心。最后找了半天,只找到那只狭长的黑皮盒。
那是个二胡盒子改装的,可以直接背在背上,里面装的是个灯。
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踩着箱子的边角爬上去,把盒子从最高处取下来。
盒子因为受潮,散发着难闻的味道,盒上有可疑的动物粪便。两只扣锁也生了锈,但好在打开时并没有受到什么阻力。
里面装的是盏做工精致的锥底油灯,有些年头,配了只如意头的雕花挑杆提灯用,一看就知道是出门在外时用的东西。拿在手里即轻巧,又漂亮,很有些韵味。
汤母带着她上难民车离开的时候十分匆忙,但也没有忘记带上这个灯。
这是汤爸家的东西,以前她爷爷把这东西一直供在地下室的案几上。
汤豆先确认了一下里面还有没有灯油。然后关上盒子,塞到床下,然后又找了件深色外套,拿了包火柴揣在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