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498)
“敢问壮士,今夜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壮士”看了他一眼,客气指向他身后。
“天师要做的,便是在那边候着即可。”
扶丘将信将疑。
“就这样?仅此而已?”
“若无异样,仅此而已。”
异样?能有什么异样呢?
扶丘摇摇头,只得回到那院子里。
抬头望望天色,漫天星斗乱如芝麻、他实在参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混入同行中攀谈起来,总归是比干等着要好受些。
昏暗的大殿内,琴声依旧未断。
一曲将尽,还差最后一组梵音,弹奏的人却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在琴弦上。
“陛下!”
一直立在门口的影子终于待不住,快步冲上前来,向来温和的面容上满是哀痛。
“陛下莫再弹了,小的承受不住啊!”
跳动的千盏油灯透过经幡投在殿门深处,依稀可见年轻帝王的衣襟前透出血色来。鲜红像盛夏初绽的花朵一般妖娆盛开,用疼痛折磨着它扎根的血肉之躯。
可那人却仿佛失了痛觉一般,只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又抬手拂去琴弦上的血,起手便要再奏。
单将飞俯身在那琴案之上,声音悲切。
“陛下伤了心脉,三日才从鬼门关走回来,如今怎可这般糟践自己?”
男子苍白的脸上不见怒气,只有无尽的萧索,昔日那双如古井般沉静的眸子如今已似深渊一般,只瞧上一眼便教人喘不过气来。
“普安咒曲意高远,最是清心定神。孤若停下,怕是再难回头。”
内侍官声音带上了几分哽咽,不知又回想起了什么,许久才慢慢道。
“过往二十多年,陛下都是这般熬过来的。这一回,陛下一定也可以的。殿外丁中尉带人候着了,陛下再等等、只要再等等......”
等?他已经在这无间地狱中等了太久了。
他不知道,原来时间是这样一件折磨人的东西。
以前他从未觉得那刻漏中滴下的水珠有何煎熬可言,更不知何为光阴寸金。他在塔中的那些年最擅长的事情,便是与那无穷尽的虚无岁月抗衡。
可眼下,看着那血珠在弦上缓慢地滚动着,就如同他的心在刀尖上凌迟而过。
“瞿墨那边,可有进展了?”
“今日已炼了第三炉了,嵩灵山的观长方才也熬不住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人。陛下若想知道详情,小的这便差人去问。”
“不必了。”男子几乎顷刻间便拒绝了,他不问便不会听到那可怕的结果了,“出去吧。”
单将飞将那已经冷得彻底的药碗撤下,重新换上新热的汤药,数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临走前,他将一早备下的干净外裳披在那人身上。
“陛下要的衣裳,小的差人找到了。”
月白的衣料轻盈柔软,早已不适合眼下的时节。可眼下哪怕只是多一件薄衫、能遮一遮他胸口刺目的血迹也是好的。
单将飞不敢再留,低头退下。
琴声再次响起。
只是这一次换了调子。
抚琴的人自己也不知是怎的,指尖落下、弹出的却是他从未抚过的曲子。甚至也不是任何一首有名字的琴曲之一。
那曲调甚是熟悉,似乎是段民间小调。只是这小调中缺了几句,只重复着前面几段旋律。
抚琴的手一顿,他终于想起为何这曲调只有几句,因为他并不知道那整个调子是什么。在那个寂静、只有萤火相伴的沼泽夜晚,她在他面前哼起过的那首小调,便只有那几句。
他笑了。那笑却随即凝在那里,最终化作无法掩饰的悲凉。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段音律,三日未合眼的困乏与麻木交替侵蚀着他的意志,恍惚间他已伏在琴案旁,昏昏沉沉、难分昼夜。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细微脚步声在殿外响起。
那声音时重时轻、时急时缓,最终停在了他身前不远处。
琴弦上的手指一动、勾响一声琴音,男子睁开眼、撑起身子向前望去。
晃动的幢幡下露出一双赤着的脚来,那双脚徘徊着、犹豫着,终于靠近了些。
下一瞬,古老的幡帛轻轻分开一条缝,她就那样猝不及防地探进头来。
她的眼睛依旧是熟悉的神采、见到他的那一刻几乎放出光来。
“我听到有人弹琴,调子有些耳熟,便摸黑走过来看看,没想到真的是你。”
他没说话。他说不出话来。
她见他不语,瞬间便有些局促了,站在那条摆动的幢幡下面,左手摸摸幡上的金线、右手挠挠散乱的头发。
她只穿了一件中衣,头发也是披散的,但身上处处整洁,素净的脸上生气勃勃地透着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