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419)
他果然还是注意到了。
心思被拆穿,肖南回有些沮丧。
她望着那只稻草编成的小狗,再次摇了摇头。
“不喜欢。”
她不喜欢小孩子,从来就不喜欢。
小时候在宿岩,那些同她一样食不果腹、眼神空洞的瘦小身影,就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记忆深处。那时她总想着,原来人生在世上就是要一日一日地忍受着饥饿和干渴,那她的母亲为何还要将她带来这世上?
可是她的疑问从来无人解答,她的苦痛从来无人问津。
在那样一个人人挣扎求生的地方,她并不能比其他人分得更多的怜悯与偏爱。
而且她太小了,无力去改变这一切。如果那一日她没有走出那座城,那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便停留在那一片无尽的饥饿与干渴之中,同地狱也没什么分别。
即便后来到了阙城,见过了那些无忧无虑、笑容无暇的孩子,她也依然不能忘却自己年幼时的日子。
而昨夜却是不同。她之所以会不受控制地去看那孩子,只是因为她同她的朋友,有种说不出来的相似。
她内心这般百转千回、面上自然也是变幻莫测,但那人只瞥了一眼,便淡淡吐出一句话。
“肖南回,伯劳已经死了。”
她身体猛地一震,手中瓷匙跌落在碗中。
从前她便常常在他面前无从遁形。他就像一面平整光滑、触之刺骨的镜子,总是不遗余力地映照出她的不堪与脆弱。而随着关系日渐亲密,这种感觉越发强烈。当他不愿粉饰太平的时候,那些凉薄平静下的尖锐便会破土而出、深深将她刺痛。
肖南回握紧了拳头。
“我知道......”
“她就死在你面前,你要牢牢记住这一点。”
“我说我知道了!”
她突然发火、猛地站起身来,手边的杯筷被碰倒,咕噜噜地在桌面上打转。
可不论她表现的多么愤怒,他望向她的目光却依旧坚定平和。
“你还不知道。你若是已经清清楚楚地认清这个事实,便不会在一些无谓的人和事上耽搁纠缠。”
无谓的纠缠?她仅仅是在怀念她的朋友,这样也不可以吗?
“她已经死了,但我的感情还在。”她的声音带着一种难以压抑的悲痛,几乎是在控诉、可又不知道究竟是在控诉些什么,“你难道就没有想要怀念的、想要再见一面的人吗?或者你确实没有。因为没有,所以你才能这么轻易地就说出这样的话!”
说完这些,她跌坐回椅子上。
一种无力和厌恶感涌上心头。尽管她说话说得很大声、态度很激烈,但相反,她深知自己的表现是脆弱的。
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她根本没有走出那一夜。
她或许早已放下了肖准,但她失去的又何尝只是肖准。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同她失去的东西告别。
碗中的汤彻底冷了。汤汁变得浑浊,几片葱叶也沉了底。
许久,他伸出手将那冷了的碗汤放到一旁,又另拿过一只干净的瓷碗去盛新汤。
“我有。你失去的东西,我也曾经拥有过。”
肖南回继续沉默,夙未继续盛汤。
“那天日落的时候,母亲从静波楼上跳下。我以为她会落入湖中,但是她没有。她跌在了湖边的寿山石上,当场便血肉模糊、回天乏术了。”
她继续用沉默去对抗那道声音,但梦境中血红的夕阳和陌生女子的身影却不受控制地浮现,与眼前一身月白的男子相重叠,像炽热骄阳与清冷月光的互融、诡异却又和谐。
“我也曾想过要通鬼神的力量再见她一面,不求有多长久、一盏茶的时间足矣。一盏茶的时间,兴许够我问她几个问题。比如,为何偏偏要在那日离去?为何要在与她的孩子重逢之日选择再次离开他?是否是她的孩子做的不够好、才无法留住她?如果他能再努力、再强大一点点,他的母亲是不是就会愿意留下来陪他?”
他站起身来,端着那碗新盛的汤慢慢走到她身旁。
汤碗轻轻落在桌上,热气萦绕在碗口,她的视线一片雾气蒙蒙。
“然而我参遍佛经典籍、贝叶卷宗,也没有找到所谓回魂重生之法。终于有一日我参悟了这一切,轮回往生只是一个幌子,一个勉励生者、宣泄遗憾的幌子。”他拿过她握紧拳头的手,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将带有一点体温的新汤匙放在她手中,“人死不会复生,从死亡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彻彻底底地消失在世间了。你之后所看到的一切似曾相识、恍若隔世,都不过只是神留下的谎言罢了。”
他的话很残忍,动作却极尽温柔。
她能够躲过千钧之力的致命一击,却偏偏躲不过温柔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