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386)
他想他应当当场冲过去,去探究那些破碎衣料之下的噩梦究竟有多可怕。又或者他应当想尽办法将她唤醒,质问她为何要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
但他犹豫了。
一种奇怪的情绪袭扰着他,而从前,他不曾有过这样的烦恼。
他知道,那种情绪叫做畏惧。他畏惧那些答案,畏惧直面她的苦难。
也就一瞬间,他便收回了目光。
那车厢内似乎还有旁人,有些听不真切的低语声传来,帝王的神色变得更加难以捉摸。
不知过了多久,低语声停止,那人平静的声音才再次传来。
“你为何会在此处?她又为何会伤成这样?”
被问话的人七分委屈、三分哽咽。
苍天明鉴,他只是个过路人。不,准确来说,是多管闲事的过路人。
郝白强自镇定,他自问无愧,也想为身后家族争些颜面。
“草民随族人入赤州,本打算今日入阙城,所以抄了近道。途径斗辰岭时遇到了肖姑娘的坐骑,待找到人的时候已是现下情形,草民仅仅只是施针相救,其余的确是不知。”
对方没有立刻接话,只淡淡打量着他。
白衣郎中一身狼狈,脸上的白粉被雨水冲洗的七七八八、露出原本棕黑的肤色,倒显得忠厚诚实了不少。
终于,马车上的人收回了目光。
“人,孤带回去了。念在你对她的救命情分上,恕你不敬之罪。”
郝白顿感心头一松,然而紧接着对方又言。
“瞿先生,今日你随族人经斗辰岭赶路,因大雨迷了路,寻路的时候撞见肖参乘失足跌落山崖,便将她救下山去。肖大人伤到脊骨,接骨后不得挪动,所以你暂时将她安置在忘尘楼修养,三月之内不见外人。孤的话你明白了吗?”
那人说话间,一名与肖南回身段相似的女子从马车中走出,身上穿的正是那深色缁衣,连发髻都梳的一模一样。
她冲着目瞪口呆的郝白略一福身,开口时就连声音也同肖南回无二分别:“我伤了脊骨,有劳先生扶我上马。”
他半张着嘴呆愣了一会、不由自主地照做了,待反应过来时,整片山林之中只剩下两人一马。
而那马车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雾之中,就如同它来时一般莫测。
第145章 坠入
在那些活得足够久的老一辈口中,都有说起过这样的情形:人将死之际,灵魂在离开躯壳前,会短暂地回溯自己的一生。
肖南回从来是不信的。
小时候不信,长大后依旧不信。
她觉得人的一生很漫长,怎么可能在短短一瞬间就走完了呢?
她以为那些曾走过的路、跨过的河流、经过的野树丛,都像一条线一样排列在那里,需得用上相同的时间才能重新来过。
但她却没想过,那些情景会像杜鹃摊的春饼一样,一层层摞在一起。
而穿透这些饼层,只需要一个洞而已。
一个通往过去的、深不见底的洞。
她感觉自己好似在黑暗中不断坠入,像是掉入了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一座九十九层高的古塔、一片没有陆地的天空。
渐渐地,周围的景象清晰了起来。
她看到三四岁的自己穿过黄沙漫天的戈壁滩,背后是渐渐消失的宿岩古城轮廓,头顶是盘子大的烈日骄阳,脚下是炽热龟裂的大地。
她走了好远的路,身上带的薯干已经吃完,水囊也早就空了。炫目的太阳在她头顶晃啊晃,她看到成群的秃鹰在自己身边盘旋,然后有马蹄声传来,天边的尽头出现了一个骑在马上的将军。
将军的半张脸都被盔甲挡住了,但却露出一双年轻而温柔的眼睛。她紧紧拉着他的手不肯松开,直到他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放在了高高的马背上。
后来,她看到六岁的自己怯生生地跟在肖准的身后走进侯府,陈偲立在高大的府门前对她笑着点点头,而杜鹃还梳着姑娘家的双环发髻,她侧开身来,露出身后那满满一桌、热腾腾的饭菜。
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抬头看到杜鹃伸出手来,以为对方要训斥自己,连忙又塞了一大口。杜鹃却只是擦了擦她的嘴角,往她的手中塞了一柄瓷勺。
再后来,她看到肖准领着一个圆脸蚕豆眉毛的“野小子”来到她的屋子,那野小子一开口她才发现对方是个姑娘。肖准前脚一走,那年画娃娃一般的小姑娘突然就变了脸,抢走了她的果盘和吃食。隔天,她用一颗葡萄当做诱饵,将她扣在簸箕下逮了个正着,两人在地上拳打脚踢滚做一团。
视线一转,她又长高了些,而那粗眉毛的小姑娘还是那么高。两人化作男装来到一处灯暖酒香的楼里,一手揽美人一手勾俊男好不快活。她从后窗看到后院里几个龟奴正在殴打一名小厮,便跳下去揍了那些人一顿。那小厮抬起头来露出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怀里还紧紧攥着他第一个月的月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