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363)
“从你入阙城的那一刻。”
原来从一开始,他便没有信任过她。
“是因为舅父......”
“余右威?”他看她的眼神有些许惊讶,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奇怪,“他是他,你是你。不过若你不是余右威的甥女,孤确实不会见你。”
这答案与其说是伤人,不如说是令人难堪。
她自以为的撕心裂肺、悲苦情殇统统只是错觉,留下的只有一把钝刀子在她心口划来划去。
她不服、她不甘、她不能相信这一切都只是她的错觉。
也许,也许是他故意如此说来,好让她死心。
她倔强抬起头来,直视帝王的眼睛。
“陛下既然一早便怀疑我,为何还要约我在月栖湖畔夜夜观星?”
然而对方的眼中一片清明,许是因为太过清明而无从探究什么,像是一面镜子,只映得出她自己的影子。
“夜夜观星?你可看清了,同你观星的当真是孤吗?”
崔星遥呆住了,眼中的光渐渐褪去。她回想起过往短暂的几个月中,那一个个春风吹拂的夜晚。她沉醉于那些温柔与善意,竟未曾想过一个问题。
皇帝为何每次见她时,都要隔着纱障呢?
“可是......你的声音......”
“眼见尚且不能为实,何况耳听呢?”
崔星遥的身体僵硬下来,她始终保持着跪坐在地上的姿势。
他从未对她动过心,甚至不曾在她的世界停留过。而她却已经在那一个个深夜长梦中,走完了同他的岁岁年年。
她突然想起昨夜破晓前,她再次辗转难眠、起身到窗前时,曾无意中听见他所在的院子中隐隐传来女子的声音。
彼时她以为是别苑宫人的声音,可如今想起才察觉异样。他的身边何时有过女官近前伺候呢?
恍然间好像游梦之人突然惊醒一般,崔星遥喃喃开口问道。
“是因为昨夜陛下院子里的人吗?”
就在她说出那句话的一刻,年轻帝王脸上的神情变了。
像是长久以来的面具顷刻间碎裂,或许是眉梢轻轻扬起的弧度,又或许是眼瞳之中轻微的颤动。她这才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见到的那张脸,不过是佛祖面对众生时、化作的千篇一律的石像罢了。
“你注意到她了?”他笑了,眼神深处有藏不住的寒意,“孤用靴子当借口将人骗了来,不过留了她一晚而已,就教不相干的人察觉到了端倪。”
靴子?
眼前闪过那个马车旁,一身灰尘、立在泥泞中的倔强身影,崔星遥的心底浮上一层不解与疯狂。
怎么会是她?怎可能是她?!
“她怎能和我相提并论?!她武将出身、心思粗陋,做起事来又十足地肤浅......”
“孤以为,爱本就是肤浅的。”帝王眼底的寒光渐渐散去,只留下一点没有温度的微笑,“她可以为孤去死,你可以吗?”
她犹如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扬起雪白的头颈,不加掩饰地控诉道。
“星遥曾在玥河上为陛下挡过一箭,陛下难道不记得了吗?”
“哦,是吗?”他轻轻歪了歪头,似乎当真在回忆那一天的事,“孤怎么记得,那一箭本就是射向你的呢?”
饶是先前数次被拆皮抽骨、反复鞭笞,崔星遥也没有想到这件事会如此轻易就从对方的嘴里说了出来。
即便是她本人,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白家女少年早慧,善拨弄人心、棋高一着。她知道孤身边有绝顶高手相护,即便那燕紫出手也未必有十成把握,又怎会在祭典如此大的场面中,孤身行刺杀之事?”
她的泪停在脸上,渐渐从温热变得冰凉。
她想捂住耳朵、不去听那犹如恶鬼低语一般的声音,可那声音却不肯停止。
“祭典最后一日,你以代父观礼为由求孤带你出席,并坐在孤的身边,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拿起那盅已经冷掉的汤来,掀开盖子、拿起瓷勺在其中搅弄,玉与瓷相击的清脆声响伴随着汤汁滴落的水声在帐内回响。
“她那一箭,是为了将你送到孤的身边来。”
男子手腕一转,汤盅里蜜色的汤汁倾泻而下、打湿了地上的锦毯,然而下一秒,那毯面上却腾起一股青烟,伴随着一阵刺鼻的气味,将整片毯丝灼烧出一片漆黑焦糊来。
“只可惜,孤的身边已经有旁人了。”
丝毯上的黑洞越烧越大,直到那发黑发臭的边缘停止了扩散,崔星遥终于笑了。
命运之所以被称之为命运,便是因为它是那样的难以撼动、不可改变。
她的人生,其实从未被改变过。
“我也不想如此。康王一脉已断,余家也根基尽毁,这次......这次是最后的机会,如若能成,我母家一族将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若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