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349)

作者:八条看雪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整张脸深深埋了下去,只露出个头顶。

他盯着那新长出几簇杂毛的头顶瞧了一会,突然笑出了声。

他很少笑,笑出声更是少之又少。

她被他笑毛了,有些忐忑又有些恼怒。

“有、有甚好笑?”

他终于收了笑,但尾音仍带一点笑意。

“经历过别梦窟里的事,是佛是魔,孤以为你应该早有定论了。”

见到他那般模样仍没有逃开的人,除了无皿,她便是唯一一个了。

“当时的陛下不是陛下。”

她语气还带了几分自说自话的固执,神情却是认真的。

她总是这样,认定的事便很难回头。

可他偏偏忍不住要去试探。

试探她的心是否坚固。

“你怎知,那时的孤不是孤本来的样子呢?”他的声音恢复了冷静自持,像是言语中所提及的人并不是自己一般,“无皿是云游僧,入灭前行走天下,除一只铜碗外,身边再无他物。他本已身在世外,竟能费尽心思、苦苦求索、最终凑出这一串佛珠,你以为仅仅只是为了成全与孤的师徒情谊吗?”

肖南回哑然。

所以,是为了什么呢?

她不是没有猜测过那串佛珠的真实用意。大抵是因为那佛珠中蕴含的某种佛法与他血脉中的力量相制衡,才能在他失控时起到压制的作用。如果那日在别梦窟中,她最终没能将这佛珠戴回他的手上,后果又会是如何?

那一颗颗舍利子已磨得圆润,是经年累积岁月留下的痕迹,暗藏着不可分割、出生入死的契约。

可如果,它的主人戴上它时并非出于己愿呢?

舔了舔嘴唇,她凑近那佛珠仔细瞧了瞧。

“这玩意戴在身上,会痛吗?”

她问出这句话后便有些后悔了。因为这问题听起来十足的愚蠢。

怎会有人因为佩戴一串佛珠而感到疼痛呢?

空气中有长久的静默。

许久,他才缓缓吐出两个字。

“不会。”

她松口气,不知是为答案本身还是什么别的。

“佛法压制的是心性,如若心中平静、无悲无喜,自然安好,如若因外界相激而心绪起伏,则有凶险。”

他说这话的时候,她就凑在他眼前、盯着他手上的佛珠专注看着,毛茸茸的头顶在他下颌蹭来蹭去,丝毫没有身为“凶险”的自觉。

看了一会,她终于退开来。

她忽然想起更早些时候,丁未翔前往天沐河北岸执行任务前,对自己那顿婆婆妈妈的叮嘱。她彼时仍在疑惑,为何他成长于帝王之家,却连基本的骑射都未曾学过。

如今来看,答案已经很是明显了。

丁未翔不是怕他因练武而受伤,而是怕他失控带来凶险。

于他来说是凶险,于他身边的人来说也是一样。

可是行走世间,即便□□上不曾受到过伤害,但灵魂却很难平静始终。

“人生而有情,如何能做到无悲无喜?”

他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只需反复练习,日久便可熟能生巧。”

她不信,又追问。

“如何练习?”

他不语,突然轻轻扯过一旁的薄毯盖在她脸上。

“便是眼下这般。”

肖南回眼前一黑,连忙将毯子胡乱抓扯下来,有些气哼哼。

“不愿说便算了,何必戏耍于我?”

他嘴角还停着一点浅笑,闻言又转瞬消散,只伸出手指理了理她凌乱的发顶。

“一空每月会为孤诵经。此经文名唤藏棺经卷,是南海莲印一派的产物,取自佛陀讲经时藏身与金棺之中三日三夜之典故,以闭六识而著,传闻若从孩童时期便开始诵读,可自成长为无情无欲之人,专供培育修习佛法之人。只是这种后天打磨的方式太过残忍,与佛法本愿相悖,之后便很少有僧人传颂了。”

她听得认真,转念又想起什么。

“所以那日在岭西的小帐中,陛下其实是在诵经?”

他勾起手指,她的发丝便在他指间缠绕游走,语气是毫不掩饰地打趣。

“偶尔遇到些状况,做些补救的措施罢了。”

“啊......”想起那日所作所为,她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去,“原来如此。”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又过了一会,她有些忐忑地开口问道。

“这些事,陛下可曾对旁人说过?”

“未曾提起过,但知情者也有二三。”

那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这问题她问不出口。她对那个答案没有信心。

暗暗叹气,她将问题化作别话。

“宗先生也知道这些吗?他似乎......有些惧怕陛下。”

“宗颢其人,不信天命,却信因果,自甘为一切因果轮回付出代价。他幼时被人弃在山野之间,是一只牡鹿将他养大,此后走到何处便都饲鹿偿还。后来,他在我母妃一族间造下业障,是以如今对孤从来避让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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