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239)

作者:八条看雪

可他身后那青衣侍卫,举止步伐中却透出一丝咄咄逼人来,杀气似乎比平日更甚。

“主子已接连赶了半月的路,未入城中便马不停蹄地到了你这。你莫要往日一般婆婆妈妈,若是耽搁了......”

“未翔。”

男子轻唤一声,那青衣侍卫只得气哼哼地闭了嘴。

一空定了定神,轻轻挥了挥手将两个小沙弥派了出去。

“烛鱼,你与瓶儿在大殿外守着,不要让旁人进来。”

两人应声退下,挑了灯笼去偏殿守着了。

男子瞧一眼自己身后的人,虽未开口但意味已明。青衣侍卫看一眼一空,转身便消失在屋脊飞檐之间。

“深夜造访,还望法师不要见怪。”

男子嘴上客气,却根本没有行礼赔罪的意思,只淡淡打量眼前这和尚,目光最终落在对方那趿拉着一半的鞋子上。

一空有所察觉,将那只脚往后藏了藏。随后抬起半边眉毛,便瞥见对方身上那还未来得及换下的玄色黻衣。

九色缠枝纹张牙舞爪地绣满了身,在酥油灯映出的火光下,游走出一道道耀眼的金光来,令人目不敢直视。

“小僧不敢,只是不知小僧今日见的是钟离公子,还是......”

夙未瞧那狡猾和尚一眼,偏不给他答案,只挥一挥袖子、径自迈入大殿深处。

大殿正中那坐皱了的蒲团还未收拾,周围乱七八糟地散着些经卷和油布,最抢眼的还是那已经褪了色的红漆木匣子,那是大殿上供着的香火台,如今已被拆开,当中的碎银铜板摊了一地,似乎方才有人在这清点过。

当真是间小到不能再小的庙,竟要住持每日亲自清点香火钱。

一空已后脚跟了过来,留意到对方玩味的目光,竟还能镇定自若地走上前将那匣子收好,仿佛那当中并非铜臭之物,而是些流传已久的至上法宝。

三两下收拾完毕,他又从那叠成宝塔状的油灯中随意取了一盏端在手上。

“公子请在此处稍等片刻。”

说完一空便钻进那经幡之后,片刻过后抬着一张眼熟的小案又钻出头来,将那案子正对佛像摆在蒲团旁,自己席地而坐,将唯一的蒲团用手抚平,推到男子面前。

男子盯着那蒲团,一时没有动作。

“今日为何不请我进内殿坐坐了?”

一空依旧笑眯眯的样子,状似随意地指了指身后慈眉低垂的大佛:“内殿瞧不见这尊佛像,小僧......”

男子细长的眼微微挑起:“你怕了?”

一空终于顿了顿,诚实地叹出一口气来。

“按例公子每月都要来寺里一趟的,如今因碧疆一事耽搁数月,小僧有些心生惶恐啊。”

男子终于决定放过他,轻巧落坐那蒲团之上,打坐的姿势竟瞧着比一空还要老练不少。

“佛门出身,竟也惊惧无妄之事。”

和尚对这令人吃瘪的说话方式显然早已习惯,将坐在炭盆上烧得正好的铜壶取下,心平气和地斟上两杯茶。

“小僧只是遵从师父的遗愿,尽心做好分内之事,唯恐疏漏不查、酿下隐患。”

夙未指尖轻点小案上的如兽眼一般的琥珀色木纹,那是上等迦南木料经年摩擦才会有的色泽。衬得其上的紫砂茶杯同那只漆黑的降魔杵一样乌漆墨黑。

“那依你所见,可有疏漏啊?”

一空没有看向眼前的人,只静静望着小案上那一双小盏中盈满的清茶。

“公子从前,都会先喝一口这茶水的。”

夙未沉默片刻,才缓缓道:“我本就不喜饮茶,今日看这茶杯分外不顺眼罢了。”

“公子从不提喜恶爱恨的。”

一空清澈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小几上摇曳的烛火也跟着明明灭灭,将周遭四尊护法金刚怒目圆瞪的脸照地有几分狰狞。

良久,一空再次开口,声音却没了往日柔和慈悲的意味。

“公子可是动了心思?”

夙未没说话,一空的语气更加冷下来。

“公子的情况,自己应当最清楚。起心动念,皆是凶险。”

起心动念,皆是凶险。

这八个字是当年还未圆寂的无皿大师留给他的话。

如今无皿的徒弟又说了一遍给他。这就像是一道专为他而设下的诅咒,他既要仰仗它活命,却又受制于它、终生都无法摆脱它。

“我已身在凶险之中,亦多年不曾忆起忧惧是为何物。”

“公子不为自己考量,也当为身边人着想。”一空叹口气,流露出几分不多见的无奈,又继续问道,“是从何时开始的?”

何时开始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需得好好想一想。

夙未眼前闪过那日他们从霍州归来、停在阙城外小溪旁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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