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237)
他是什么时候藏进马车下的?一个讨水喝的小孩子,又怎么会在车轸下藏了这么多天?
就是这犹疑的一瞬间,那孩子的眼中瞬间透出凶狠的光来,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抽出来,发青的拳头里紧紧握着一把羊骨磨成的短刀,径直向她腹间袭来。
这一击带着不遗余力的狠绝,但对于肖南回这样常年习武的人来说,还是太慢了。
她出手如电,那少年还没反应过来,那把羊骨做的刀便飞了出去、落在尘埃之中。
一击不成、他又顽强爬起来,瞧见她腰间匕首,大吼一声便要扑过去抢,被她单手擒了双肩、一用力便卸下半条胳膊来。
对方疼地龇牙咧嘴、动弹不得,却仍忍住一声不吭。
南羌一族刚烈难驯绝非传闻,肖南回心知肚明,即使对方是个孩子,手下也没留太多余地。
“谁派你来的?”
那少年梗着脖子一言不发,汗珠子顺着脸淌了下来,颤巍巍滴在她的手背上。
五指紧缩,手下力道又加两成,那孩子终于经受不住叫出声来。
“没有人、没有人指使我,我自己来的!”
她冷笑一声:“自己来的?且不说天成行军路线都是绝密,从碧疆出发的回朝大军共有四路,王驾在哪一路更是秘而不宣,你又是如何知晓的?”
“什么王驾?我要杀的人是你!我是跟着你才跟到这的......”
这次肖南回倒是一愣,她细看那孩子面色,不确定对方是否在狡猾扯谎、为的是伺机逃脱。
“你知道我是谁么?就编这样的谎话......”
谁知对方突然便神色激动起来,硬是扭过头来盯住她的视线:“叛徒潘姚儿,人人得而诛之!长老说过,砍下你的头,便是给成千上万被杀的南羌人报了仇,寨子里的每个人都会为我祈福!”
肖南回牢牢按在那孩子双臂上的手终于不由自主地松开了一些,看着那张因疼痛而扭曲的脸,终于有了一点熟悉的感觉。
“你是......寨子里的人?”
“潘寨主这么快便不记得我们了?可碧疆人都将记得,他们款待过的客人、奉为上座的贵客,最终带来了战争、成了占领他们家园的豺狼!走狗!皇帝的走狗!”
握着匕首的手缓缓落下,她望着那张沾着污泥、写满仇恨的脸,仿佛看到的是自己亲手造就的斑斑劣迹。
不,不该是这样的。
挑起战争的人并不是她。她做的一切,都只是身为一名天成将士必须做的事。
“不做碧疆人,还可以做天成人。你们原本连水都喝不上、放牧的地方也总是被抢,以后总好过从前......”
“那姓白的从前也是这样说的,可到头来又是如何?到最后谁也没有兑现诺言!骗子!你们都是骗子!神会惩罚你们、让你们为今日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身堕业火寒窟之地狱,心受众叛亲离之苦......”
她望着那孩子眼中的怨恨在四处蔓延,蓦地便想到那一日在地牢中安律的脸。
历史当真只是换了角的同一出戏罢了,只有拿到戏本的人兀自沉浸其中,看不清未来的方向。
她是否该在这里杀了他?因为总有一日他也会被仇恨吞噬,变成另一个安律。
可握紧匕首的手,终究还是慢慢松开。
她已经夺去了他们的希望,做不到再夺去他们的性命。
附近已经有听到动静的士兵向这边望了过来,肖南回将匕首反手深深刺入车辕。
“你滚吧。离这里越远越好,我若再看见你,便只能杀了你。”
少年狼狈爬起身来,转身跑入树丛之中。消失前最后回过头来、狠狠瞪她一眼。
“我打不过你!但若有一天你再回宿岩,定会有人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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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半个时辰后,外出随侍的侍从终于归来。
今日是他当值,皇帝这些天都几乎不怎么开口说话,周遭气氛时常比这数九寒冬还要冷凝,每每当差结束,都要仿佛从鬼门关溜达一圈归来一般。
方才行礼准备退下,皇帝的脚步却突然停住。
侍从有些忐忑不安,余光偷偷瞥去,却见皇帝正停在他那辆马车前,低下头、似乎在看着什么。
又过了一会,皇帝便同那带刀的冷峻侍卫走远了。
侍从松口气,走上前去瞧了瞧。
雪地上只有一行伸向远方的、孤零零的脚印,似乎有人在这里站了一会,然后又原路折了回去。
篝火旁,肖南回手撑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夜已深,营地内安静下来,只有规律的巡逻士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交替响起。
伯劳将火堆旁剩下的三个红薯吃了个干净,又抢了她铺好的褥子呼呼大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