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千岁(3)
一个高大的身影挑开了玉穗子朝以芙款步而来。
昏黄的光线舞动,一路从墨缎软靴、鸦青挑绣劲装攀附至其喉间一截突兀。再高些,就不知道了。因为梁上悬着的纱幔掩盖在他的面容,什么都看不清。
没由来的,以芙觉得对方笑了一下。
——他笑什么?
“奴家知道大人有权势,只是从前与一个书生已作了约定,今夜他会过来带奴家走。”以芙提起裙摆,缓缓朝他行礼,“故而不能……”
纱幔上的拴住的铃铛清脆地响,一片黑黢黢的暗投落在这方寸的天地。
以芙身形凝滞,说话也停了下来。
当真是,令人头皮发麻。
“不能什么?”对方接住她未完成的句子,诱她往下讲。
以芙垂首死死盯着自己的鞋面,“不能、不能……”
这厢,她绞尽脑汁地苦苦思索着足够恰当好处的话。那处,男子已从自己身畔的擦身过去,泰然卧于坐榻。
如今入了夏,天气燥热得很。榻边的金漆托盘里置了冰饮,他却偏偏捻了底下的保温的冰块渡入唇中。
以芙听到了他口中冰块被牙齿碾碎的“嘎吱嘎吱”的声音,也成功被这刺耳的声音惹上一身寒战。
碎冰偶尔磕碰上他的牙关,与他的清湛的声音一同散出寒气。
“过来。”
以芙走了过去。
他又呵笑,“不敢看我?”
以芙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如今对方无论势力财力皆凌驾于自己之上,阿谀奉承之言论倒豆子般吐出来。
“大人神姿月韵,哪里是奴家这等人可肖想的。”
“准你看我。”
以芙便懒懒撩起眼皮子。
从他腰腹的白玉带移到微动的下颌。唇红齿白里嵌入一颗冰,折射着她手中灯盏,溢出溶溶的暖色。
第2章 酒窝 奴从前见过大人
以芙眉目间的雪色渐融。
就是侧面的半道深邃轮廓,她也能认出对方是日思夜想的少年郎。
“奴从前见过大人!”以芙跪立于榻边。
一支白玉骨扇徐徐递来,拨开以芙一张粉面上的凌乱青丝,细致地端详。
玉髓的冰凉,贴在渐渐烧起的面上。于是腮上的两团火焰一股脑地烧到耳后去,将肉嘟嘟的耳垂熏成鲜妍的玫瑰色。
以芙心猿意马,搭落纤长的眼帘。
“知道我是什么人?”
以芙全身紧绷,“奴家幼时与大人见过,始终不知大人名讳。今日若有幸得知,那就是奴家三生三世修来的福气了。”
“褚洲。”他的舌尖拨动着冰块,滋滋发出声响。
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对全天下的人来说都不陌生。
晋王叛变后的两年里,祸及不少官甲贵胄,当初与晋王交好的武定侯也受到牵连。正在所有人犹豫不决时,一个横空杀出的少年以铁血的手腕,诛杀武定侯九族。
喧哗震慑了半个王朝,亦颇受先帝的宠爱。
民间百姓无一不在詈骂,褚洲是个佞臣贪官,枉顾了天下人的生死,让清清白白的百姓像牲畜般被宰杀。
也有传闻称他心狠手辣,处置敌人的手段可以说是灭绝人性。一年前斩杀敌寇后,亲手敲开了对方的颅骨,做了只骨瓷器立于床头。
白玉骨扇仍轻轻搭在以芙的面上。
顿时,她的面色惨白如浆。
“姑娘放心。”褚洲微微弯动唇角,眼底弥漫着冷气,“人皮扇子金贵,受不得磕碰。如今这一把,不过是寻常玩意儿。”
以芙呆呆地望着他。
褚洲抬扇,剔去她眼底下蓄着的一汪泪。
“哭什么?”
“奴找了大人五年,奴是高兴。”
“我不喜旁人在跟前哭。”
以芙揉揉眼睛,很快露出笑容。
无论是杨嬷嬷面前,还是在盼山跟前,以芙足足有五年没有这样真心实意地露笑了。
她从来都是极冷极淡的。总会在清丽的面颊上涂抹一层又一层的□□、胭脂,待厚到能够遮住妆粉下的皮肉后,再灵活地做出表情。
这免不了受满月阁里姑娘的笑话,笑她自恃清高,做朵高岭之花;笑她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看不起同行。
然而以芙的腮上藏着两点圆圆甜甜的酒窝,今夜一笑便全然暴露了。月光误入眉眼,激荡开的熠熠银辉顺势淌进去,堆砌了满满的笑意。
褚洲视线从酒窝上擦过,“唤作以芙?”
“没进阁子前,奴的乳名唤作雀雀。”以芙期冀看去,“当时奴还十岁,街边卖身葬父时被您搭救,大人还记得吗?”
五年前啊。
五年前的旧事,该忘的早就忘了。
人是要朝前看的。只有留下不该忘的东西,记得那一声声歇斯里地的叫、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一道道狰狞可怖的疤,才能鞭策他走到如今这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