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宠(80)
十五岁的赵如意已展现出与同龄人相比罕见的透彻和冷静。陈嬷嬷苦劝不住,只得送她出门。雇来的骡车尚未走出村口,远远听见陈嬷嬷的声音,赵如意令车夫停下,打帘去望,见果然是陈嬷嬷,她又催车夫快走,心里升起一丝希冀,待见陈嬷嬷,忙问。
“是他们回来了吗?”
陈嬷嬷并不言语,赵如意关心则乱,一时未发现陈嬷嬷眼中的懊丧与关切。她令车夫改道归家,路上,赵如意问了陈嬷嬷许多问题,陈嬷嬷却避重就轻,只说见到了便知道了,赵如意心中隐约不安。
家里只有陈夫子一人。陈夫子瘦了,漆色棉布长衫显出从前未见的沧桑老态,赵如意仍抱一线希望,问陈夫子:“阿钦呢?可是被什么事耽误了脚程?还是准备留在京城念书?”
陈夫子那一双眼仿佛阅尽沧桑,他就这样看着赵如意,悲喜不辩,但如果赵如意再年长一些,阅历深一些,当能看到陈夫子眼中深切的愧悔与惋惜。陈夫子略平复,语带悲音,说出对那个年纪的赵如意来说十分残忍的话:“我与阿钦入京城不久,机缘巧合,阿钦认祖归宗。如今他已与别家定亲,不日便会成亲了。”
眼看赵如意要撑不住,陈夫子示意陈嬷嬷扶她坐下,她的牙关咯咯作响,赵如意自己知道,她在抖。
“他认哪家的祖,归哪家的宗?他凭什么定亲另娶?他是嫌我身份低微,还是对方是世家嫡女,十分高贵?”
赵如意迫视陈夫子,这么多年,她随陈夫子学养气,一向冷静端庄,此刻终是破了功夫,她声调微哑,眼角却泛红,陈嬷嬷心中不忍,落着泪去搂她,嘴里唤我的姑娘。赵如意却要站起来,她不但要站起来,她还要启程去京中,去找赵钦说个明白!
“啪!”
陈夫子待赵如意如亲女,她与陈夫子亦是半主仆半师友的亲密,陈夫子却在她挣扎之际大步向前,狠狠地掌掴了她。
那本来将掉不掉的眼泪凝在眸中,赵如意眼中有森然恨意。
“小姐。”
陈夫子沉声。
“夫子明示,我只想知道他赵钦认的是哪家的祖,归的是哪家的宗?”
唇角渗出血沫,她的声音开始放轻,仿佛随时都会随风飘走一般,飘飘渺渺的,如同这瞬息万变的尘世,落不得一点真实的痕迹。
陈夫子只是不语。
“夫子疼我。”
“正是因为疼你,所以不能告诉你。他不日就会启程西北,日后你们不必再见。我已与他交割清楚,日后天高海阔各有路,如意,你就当他死了吧。”
如果赵如意再大些年岁,她会明白陈夫子的话不尽不实。后来的日子倒也好叙,她是真的以为赵钦负她,却又想不通赵钦为何负她。日日浑噩,她将满十六,家里依旧没有接她回去的意思,陈夫子对她的教导却越发严苛。
从前只是教她立身的道理,后来却教起她谋略来。陈夫子甚至开始与她谈起姨娘,她的姨娘曾是这小小屋子里的禁忌,从前年纪小,每年年节回府总能与姨娘见上一面,后来连这样小小的温情时光都被剥夺,再后来姨娘过世,她流了一夜眼泪,从此对面容模糊的生母绝口不提。
不提是没有放下,就如陈夫子坚决不告诉她赵钦的行踪,她从此便对赵钦绝口不提。又过了两年,那年极冷,几个地方都遭了雪灾,赵国公府供给如前,但乡下的日子并不好过,陈夫子在年根底下感染风寒,连请大夫的时间都不给她,人就已经不行了。
屋子里是她用积蓄淘换的银丝碳,陈嬷嬷与陈夫子多年,见他那个样子,眼睛就已是红了。陈夫子的目光却是在赵如意身上恋恋,赵如意不忍见别离,膝行至榻前,跪的真诚又惶恐。
陈夫子此时说话已经很困难了,他看着赵如意,又像是通过赵如意,去看自己的年轻岁月。
“莫走你姨娘的路,这一世该教的、能教的,我都教了。不欠你姨娘了,也不再欠丁家。不要再向人提起赵钦,你们终是,殊途不同归。如意,夫子从前盼你有前程,如今只盼你平安。”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在陈夫子的手背上,赵如意想问他们在京中究竟经历了什么,却不敢问。她哽咽地唤了一声夫子,良久良久,方镇定地说:“我会好好活,不是什么国公府庶女,而是,我自己。”
陈夫子就唤陈嬷嬷过来说话,两人相依多年,不是夫妻也胜似夫妻,陈嬷嬷含泪握着陈夫子的手,却终究握不住将死的人手心流失的温度。陈夫子过世第三天,陈嬷嬷伤心而亡。赵如意连失两位长辈,前程迷茫,越发心灰意冷。替陈夫子与陈嬷嬷合葬,本想着一走了之,谁料到家中竟来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