剔刀明(19)
姚曳膝盖都有些发软:“前辈,这话说的……我担当不起。”
漆雕明道:“没什么。这些日子拘束得你也可怜。今天是我教你刀法的最后一天,练完之后,你和我出去走走。”
姚曳道:“最后一日?”
漆雕明道:“我已没什么可教你的。”
姚曳点了点头。他还是觉得不妙。漆雕明每句话,都隐隐约约带有一种不祥的诀别之气。但他又本能地,一厢情愿地以为漆雕明没道理骗他。他之前也考虑过,他不可能跟漆雕明长期相处(虽然也没人要他这么做),一年半载估计就是极限;像他对朔州,说到底一个游客,走马观花地看过一遍,似乎面面俱到的有些了解,离去时也意犹未尽,期盼着下次的来访。这并不坏,且他隐隐明白只能如此,真要像跟第五人一样知己知彼,好处也要变得不值钱。因此他对这一日到来,不是没有心理准备,但真到眼前时,又觉得很突然,仿佛他昨天才到达,一无所获,对漆雕明一无所知,还一万件事没来得及做。但其实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他的刀也学完了。
虽然他心里有这些念头,他的刀一如既往很漂亮,挑不出任何差错,而且极为颖悟,在招式的变化上常有别出心裁的时候。漆雕明这样惜字如金的人,有时候也会情不自禁想赞叹一声聪明绝顶。不过往往此时,他便能看见姚曳眼里狡黠的神色,仿佛对他的评价早有预料,漆雕明想这这少年最不缺的就是褒美,他也不太习惯锦上添花这类的事,因此往往就又沉默下去。
最后一次授业比往日进行得更为顺利,结束时不过申酉之交,树梢褪去光芒的红日毫不刺眼,无害得几乎带有虚假的意味。漆雕明关上院门,当真和姚曳往市集去。他平常走路总是很快,来匆匆去匆匆脚底生风,今天有意识地放慢步调,以示和光同尘,却更让姚曳觉得可疑,但也不说破,只是笑嘻嘻地跟他扯些没要紧的话。
一月下来,姚曳对这附近地形了解不逊于漆雕明,东家大妈西家大婶,乃至于卖点心的,摆摊批字的,一路熟门熟路招呼过来,口音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好像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漆雕明看在眼里,觉得好笑。姚曳跟人打完招呼,把一个纸包捧到他跟前。“前辈,要不要尝尝。”
纸包里是醉枣,一股清冽酒香和着红枣的甘甜气味扑鼻而来。漆雕明拈了一颗,道:“真巧,你母亲也很喜欢这个。”
姚曳一愣,口中突然回泛出一层过于甜腻的苦味。他吮了一下尖利的枣核,正想说什么,漆雕明已经转身向前走去。姚曳一头雾水跟他进了一家看不出是卖什么的铺子,柜台后有个伙计,漆雕明道:“我来取之前说好的东西。”
那伙计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地取来一个长条形包袱。漆雕明接过,点一点头,转身出门。姚曳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着他走。他们穿过喧闹的街市,又穿过寂静的巷陌,渐渐行至一处废弃的宅邸,杂草丛生的墙垣间有一个缺口,墙根躺着半块朽烂的门板。
姚曳跟着漆雕明拨开长草,进了墙内,举目房屋倾颓,池涸桥断,说不尽的凄凉破败。西北角落里一棵枝干粗大的枣树,树下一方孤冢。墓碑上刻着“姚红琏之墓”的字样,却没有落款。姚曳目光闪动,突然道:“有人来过。”
这是很明显的事。院子几无人迹,唯有这个角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触目简直突兀,墓前放着一束花,是随处可见的野蔷薇,但开得蓬勃茂盛,几乎有股怒意,看枝茎断折处,采来并没有多久,或许是今早,或许恰好失之交臂。姚曳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却多此一举地问:“前辈,是你吗?”
漆雕明道:“我已许多年没有来过。”
他单膝落地,眯着眼凝视墓碑上的字。字体深刻且潦草,石碑上干涸的血迹早已变成黑色。在他身后,姚曳也跪下,朝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这才是他朔州之行的根本。对素未谋面的母亲,他能做的也仅此而已,也无人期待他有更激烈的反应,但他的心绪却纷乱到了极致。
身为人子,他不能手刃仇人,甚至不想追求真相。姚红琏泉下有知,要怎样看待这个她曾舍命相护的儿子?
他浑浑噩噩地站起身来,漆雕明递给他一把刀。姚曳接过,才意识到这便是那包袱里的东西。这刀不长,锋刃白如霜雪,乌木的刀鞘一无装饰,柄上镶嵌着一颗红珊瑚。
这是艺成之日漆雕明要送他的礼物。当初一柄木刀,就让姚曳大喜过望,如今利器相赠,他却连一个谢字都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