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爸爸妈妈不带他。

中年夫妻第一个落脚的城市是巴黎，之后是普罗旺斯、戛纳，在每个风景如画的城市停留一到两天，享受奢侈美味的法式大餐与迷人的鲜花；之后过境意大利，在米兰欣赏哥特式大教堂，在佛罗伦萨赞叹文艺复兴的奇迹，在罗马斗兽场重温角斗的残酷与血腥。

相比之下，英伦三岛就是风度、体面与老派风情的代言人了。天空厚厚的云彩、绵绵不断的雨与雾气令杜莹莹满心惆怅，“以后我写小说，怎么样？”

孟卓然站在敞开的窗边，用一根乌木烟斗喷云吐雾，有点像福尔摩斯。家里有孩子有猫狗，抽烟只能去阳台，出来就放松多了，“行，你干什么都行。”

没诚意！她泄了气，整理满满当当的行李箱：羊毛围巾、手套、巧克力和葡萄酒，厚厚一叠书：给女儿带的古早版本《格林童话》，《哈利波特》和《权利与游戏》家里有，她自己挑了两本学生时期常读的《简爱》《理智与情感》。

按照杜莹莹的浪漫想法，要把欧洲转个遍，做攻略的时候就反悔了：旅游是件很累人的事情。

喏，她以为自己的口语过关，和外国人面对面交谈起来，就被浓重的各地口音和俚语困扰了。

现在孩子们大了，把带路订酒店买车票交给他们，自己和丈夫只管跟着，杜莹莹哼着歌儿憧憬起来。

下午茶时间到了。三层银色托盘盛着红丝绒蛋糕和覆盆子挞，中间是散发着牛奶和黄油香气的司康，草莓酱和凝脂奶油，下层是细长条的烟熏三文鱼三明治和火腿芥末三明治，以及一壶热腾腾的红茶。

杜莹莹认真地把司康掰开，用餐叉涂抹厚厚的奶油和草莓酱，咬一口，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这是旅程中的福利，回到家乡，热量啊卡路里啊就会回到大脑中。

对面孟卓然不爱吃甜的，就着红茶嚼三明治。他两种各尝一块，更喜欢芥末口味的，在一叠三明治中挑选。

如果年轻十岁，杜莹莹一定拉着丈夫足不出户地享受激情与欢爱，现在她39岁了，更喜欢陪在丈夫身边，不时彼此望一眼，静静做自己的事情。

回到杭州，杜莹莹回到原来的生活，把大部分事情交给下属，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丈夫和三个孩子身上。

时间像手指间的细沙，抓不牢，捧不住，特定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逼近。

平行空间？时光倒流？亦或灵魂出窍？杜莹莹不知道。

她带着亲手做的点心去了灵隐寺，诚心诚意地拜在菩萨脚下，额头感受青砖的冰冷坚硬。

请求您....让我留在这里....留在这个年代....不要回去....

2020年7月22日，她穿一条绿裙子，长发随意吹在肩膀，紧紧拥抱丈夫和三个孩子，拍拍狗子的头，搂一搂两只猫咪，独自一人驾着自己的MINI离开万家花城。

前往民政局的路，杜莹莹在心里走过千千万遍，此刻一踩油门，就发现前方的车辆、红绿灯和路障都不见了，再一侧头，车水马龙的马路白茫茫，视野中除了一条莫测的路和雾气什么也没有。

冷静，冷静，杜莹莹深深呼吸，该来的逃不掉。

道路曲折盘旋，她握紧方向盘，令车子四个轮子始终驶在马路上。仿佛过了一万年，空无一物的前方突然多了一个憔悴落寞的中年女子：

女子眼圈下面黑黑的，显然很久没睡好了，口红勉强提回一点精神，烫过的长发挽成发髻，蓝色连衣裙搭配白皮包，猛一瞧，是个还算得体的中年女人。

杜莹莹记得，上一世的自己在离婚当天，折腾很久挑出这一身衣服，20年夫妻，她打心底希望给前夫留一个不太坏的印象。

于是她泪水夺眶而出，想踩刹车，不知怎么，车子却一点减速的迹象都没有，方向盘也定住了，眼睁睁地看着车头和中年女子越来越近，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女子轻飘飘地飞起来。

下一秒钟，她重重呼吸着，试了三次才打开车门，狼狈不堪地爬出去。

“杜莹莹！”她手忙脚乱地移到对方身边，发现对方睁开眼睛，似乎没什么事。望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杜莹莹心里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说，比如，你会遇到更好的男人，茵茵会长成大姑娘，会养两只肥肥胖胖的猫，你会生一个可爱贪玩的孩子，你会有一个神采飞扬的继子，你会有三间非常挣钱的公司，你会改变许许多多人的生活....

千言万语流过心头，杜莹莹泪流满面，“别怕！”

上一世的今天，离了婚、父母双亡、没房子、没车、没事业的杜莹莹是多么害怕呀！

仿佛等着这句话似的，另一个杜莹莹露出笑容，像泡沫，像晨雾，像《海的女儿》结尾的小美人鱼，在她目光中慢慢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