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美人(重生)(18)
圣上瞧着她,倏然一笑:“林教习在教坊司中也常写字吗?”
她伺候得好,自己写字却不大行,想来也是因为林教习的缘故。
云滢摇了摇头,“教习平日不常写字,只是家父在日常常读书,奴与姐姐们也会去侍奉父亲。”
她丧父的时候人已经不算太小了,父亲虽然不会像教导男子那般教这几个女孩子写字,可是她们跟着父亲耳濡目染,还是学会了不少东西。
圣上默然片刻,“云斯伯是永宁二十二年的二甲进士,官拜杭州通判,怎么还会要你们几个女儿去伺候笔墨?”
通判仅次于太守的文官,苏杭又是富庶地带,一个通判的府中不蓄养歌舞伎已经是很罕见了,难道连个侍奉洒扫的婢女奴仆都养不起吗?
云滢惊讶于圣上居然会记得父亲的姓名,毕竟父亲在圣上这一朝任职不过七年,州县的地方官多如牛毛,皇帝要是一个个都记住也有些困难,“官家好记性,奴婢父亲在日家中确实有几位婢仆,不过奴有时瞧着父亲的侍从磨墨,觉得十分有趣,就央求父亲准许我去书房里面玩一玩。”
不过这样的时光在她八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她被阿娘送进了宫,每日想着的都是如何成为这些女子中的翘楚,很少再有接触书法的时候了。
这种民间的天伦之乐在天家是极少见的,公主们自己就有许多伺候的人,而天子也更习惯由内侍或者嫔妃伺候,不会叫自己的女儿来做这种事情。
圣上看着眼前低头垂立的女孩子,要是她的父亲还在,想来她也会是一个体面的官家小姐,这个时候正在汴京或是江南哪处的院落里看着下人堆雪人,想着晚上该用些什么菜色,将来要选一个什么郎君。
“云通判去世之后,家中便没有别的什么人了么?”
皇帝想起来她睡得有些迷糊的时候,曾经拽着自己的披风,甜甜地叫他阿娘,虽然这不合规矩极了,但却叫人莫名对她升起一丝怜意。
“承蒙圣上垂问,奴婢家中如今就只剩下姊妹三人了。”云滢想起娘亲,眼中微微生出酸意:“家母今年三月的时候已经追随家父而去了。”
长姐做了郡王侧妃之后伯父伯母就为母亲赁了一间好些的屋子,只是母亲或许是觉得长姐将来也能照顾两个妹妹,她安心下来之后身体反倒是愈发弱下去了,今年春夏交替的时候便撒手人寰了。
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否则阿娘要是知道她的阿滢将来有一天会被冻死在柴房里,不知道要有多伤心的。
云滢仍记得这是在御前,尽量将头低垂下去,不让圣上瞧见自己的不得体。
无论是在教坊司还是在庆和殿,宫人们都知道官家是最不喜欢女子哭哭啼啼的,之前的那位娘娘在世时常常与嫔妃争风吃醋,除了要将几个妃嫔送到佛寺里去,还闹出了一些不堪的事情,东窗事发之后那些美人不知道官家的忌讳,在圣上面前哭哭啼啼地告状,落井下石地罗织皇后的罪名,最后皇后娘娘因为失德被废,而那几个美人同样得了太后与官家的处置,一些被放逐出宫,剩余的被送到佛寺出家。
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但是殿内幽静,即使她再怎么控制,呼吸起伏之间也会有些异样。
圣上站起身,随意地在砚中蘸饱了浓墨,在一张宣纸上写了几个字,他不叫退下,云滢也只能继续站在一侧,她本来是想着眼观鼻,鼻观口地做一个木头人,可是官家有时候问话,她也不能不答。
“你也抄过许多本经文了,”他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问道:“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不出他所料,她是写过很多遍的,立刻就认出来这是《地藏菩萨本愿经》里“忉利天宫神通品第一”的开头三句,短短十数字,直白易懂,她下意识迎上皇帝的目光,反而有些疑惑。
她的目光澄澈,似有流波转动,潋滟生光,那因为一时感慨生出来的泪意原本止步于女郎的眼眸,如今却因为动作之间的幅度而化作玉色般透明的水珠,自女子柔和的面庞蜿蜒而下。
皇帝见过许多女子啼哭,有那等美人专门哭给旁人看的,那种似断非断的呜咽叫人烦躁,但是眼前这个姑娘却并不叫人厌烦,反而叫人感慨一个女孩子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眼泪可以流,仿佛只要没有人管她,那眼泪就会像是山间泉眼滴落的清泉一样无声地流下去。
他突然想起那日在坤宁殿,她得了自己一句话时眸子里绽放的惊人光彩,彼时她眉眼间的风情虽美,却转瞬就低下头去,教人再也寻觅不见,然而如今她却安静地立在一边,凭人采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