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枯(8)
那日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的人恰朝里一翻身,他审了审,自觉不大满足,极轻柔却极不讲道理把人扭到朝向外侧。再顺势挠挠压得翘飞的发,俨然得了一引人惊奇的名品奇珍,一朝品鉴出了几分好来,又觉得无一处不称心。
戚双浅眠,虚虚抬下眼再翻回去:“双很困乏。”他点到即止,言下之意就是没心力陪着做戏胡闹。
燕博汮殊无歉意。他搭着戚双额头,并不顺着话头往下接:“叶昭不像是一个阿意苟合、甘为外宠的人物。”比他晚生十数载,正是年华大好时,还存着炎火般的血性,肉身也暖热非常。他不含欲念地从他眉骨抚至心口处停下:“……为什么?”
戚双竟也瞬息弄清了这一问里的弯弯绕。
“兴许是长了张好皮囊,就想它派上更好的用场?又或是贪图野史垂名——虽非令名,这辈子也不算枉过?”他胡乱抛来几解,被自身的大言不惭惹笑了,“王上高看叶昭了。他生前恶贯满盈,为人子不孝,为人民不忠,为伶伦不精,也就还够做个讲义气的损友和不欠债的食客。别的么……双窃以为不提为便。”
燕博汮从善如流:“那便不提。”
他神情不太分明,戚双坐起看了会又躺下去,觉着应仍是那派天崩地裂亦不为所动的作风,但又被他安抚性拍头的行止搅得迷惑不定。他心烦得很,一拽锦衾蒙住头,声音闷闷地漏出来:“双也不过是好奇……好奇昏君是个什么样的昏法。”
他是来杀人的,这不必问,除却那干望帝君做个傻子的臣下,八荒之大,无人不想杀他。副君借娄襄踏了一步,万俟氏助叶昭兵临城下,戚双却一步未踏,反倒将一外宠扮得入木三分:内创既愈,他便坐实了祸国殃民的罪戾,朝暮淫乐,无一处未与昏君携云握雨——或是以为时时自火宅寻欢,便能于梦里贪安片晌了。
昏君、昏君……
……昏?
何人,又真正不昏哪……
戚双自觉荒谬,而困意又至,竟含笑睡去。
燕博汮自然地在戚双露出的头心触了触,他与周公会晤,自看不到昏君此时堪称欣悦的笑意。
既是昏君么,自不会谴己私心。
九重天阙太寒,挖空心思要窃取几点星火取暖——现今有了,实不肯放手。
——
昏君的昏法层出不穷,臣僚还因他不应那句“从此君王不早朝”聊以□□,忽闻晏帝抱恙罢了早朝,始知他有了新的昏法。幸而有副君听事,异日帝君临朝只是象征性地充当木人,故就算是气得跳脚,没几日也就消了。
诸君尚心有余悸,晏帝再使昏招,堂而皇之置男伶于紫庭。
这回个个都很安静。
年已及艾,不堪忧怖,亦惧晏帝变本加厉折腾风雨飘摇的河山。比之惶惶然挂记项上人头何时落地,帝君偏宠男子还是女子还是不男不女的妖人——譬如弱不禁风唇红齿白的内侍监常氏——不过风月小事,当真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掌灯的常中贵人于瑟瑟寒风中打了个喷嚏。
岁末降了几回冰霰,后果有鹅毛大雪,来如山倒去如抽丝,雪停三日,霜雪犹然未销。人在外立得久,履下冰雪压实复压实,化两枚积有水泽的足印。他守在亭外,十趾冻得发痒,扒鞋底抓地稍加纾解,宫灯摇荡,他哆嗦一记,忙托稳当了。
燕博汮雅兴方浓,择取竹条试搭灯架,稍作整修遂将之定型。他非能工巧匠,胜在执心,年少为长公主制花灯记忆犹在,编织起来不大困难。
戚双手笨,也没需做灯哄的小姑娘,至今无所长进。他转弄燕博汮前日晾干的小灯,间或递送削好的竹条。小灯上头清一色素白,燕博汮原是由他添上欢喜的花样,他懒得动脑动笔,顾了又顾觉着白的也挺好,就一笔不加了。
燕博汮乐在其中,半会功夫才往灯壁扎竹圈。饶是新鲜,看了半把个时辰也没什么看头了,戚双歪头戳戳刚扎实的灯笼架子,打了个哈欠:“王上真有闲情。”
燕博汮扎好竹圈,知他话里有话不作回应。他一睨白花花一片干净的灯壁,转而询问常内侍时兴的花灯纹样。常内侍如数家珍,头头是道,他边听边记,依稀记得嘉懿长公主当年爱极锦鲤戏水的图案,却也猜不准她如今会喜何种式样。
戚双适时凉凉道:“王上若有心,信笔涂抹也有人视为至宝。怕只怕徒留了一片白叫人凭喜好填补,纵是美意,也不好消受。”
开诚布公以来他在晏帝面前便言行无忌,燕博汮也不恼:“你允下一事,朕便随意涂抹几笔。”他令常内侍把宫灯转交给戚双,派常侍嘱咐御膳房做几道北域小食,望望天色,才慢悠悠与戚双讲清“此事”为何事:“戚常侍,提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