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枯(3)
“你若喜欢,改日朕再做一盏送至府上。”
“不必。”不远处信阳郡主正与副君梓桓闹腾,缠着要他一并梳丱发,娇蛮之态与她当年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他使了何计,她闷了会儿气,不多时又眉开眼笑——梓桓倒是比当年的皇兄会哄人多了。
长公主乍暖还寒,不复言语。
晏帝品茶赏乐,也不接话。他虽溺于逸乐,而养尊处优又不喜蓄须,尚显年轻。荒忽年月锤打出一副油盐不进心肠、冲刷去人伦温情,威力削去泰半,至于肉身,只于眼尾添了几道浅纹。长公主欲寻他昔年意气,却见他观视湖上伶人,不曾一瞬。伶人彩墨覆面,身段颀长,确是个美郎君。她强颜赞誉:“这伶人很合皇妹心意,不知皇兄能否割爱?”
“也很称朕意,”晏帝提起杯盖一磕,浑不以为其言辞惊世骇俗,“床笫之间尤是。”
长公主失手翻杯,面无血色。
晏帝毫无惭意,不知怀想何事,续道:“戚双确有把好嗓子,但不精于此道,待教坊□□一段时日再赠与皇妹,你看如何?”
长公主强牵唇角,只当朝夕惦念与忧虑全数喂了狗。
信阳郡主嬉闹得困乏,迷迷瞪瞪地跑进水榭要娘亲抱。小儿无忧亦无怖,往她臂弯里一扑,却难舍表兄团龙袍,攥了一角锁在拳里不放。
副君迎风而立,端是龙姿凤章。长公主愈看愈喜,愈看愈怅,深幸他生相更肖娴淑端静的元后,而非更肖偭规错矩的兄长。她拈了块玫瑰火饼与他:“梓桓清减了,也怨你父皇,尽把难事往东宫送。下趟再来若没多长些肉,皇姑可要不理你了。”
燕梓桓接过火饼,捏了会儿,并不吃。是时伶人已不唱曲,湖上琴音便显得鲜明可辨,正是《猗兰操》。他摇首,温声道:“父皇一番好意,不好辜负。皇姑安心,梓桓一定尊听教诲,怕只怕皇姑下回见着会认不出侄儿。”他同嘉懿长公主、信阳郡主谈笑,一扫暗流,唯于长公主折身之际与晏帝四目相照,一者空空无物,一者幽深莫测,概无半分情义。
父子同台,唱作俱佳,比池上戏不知有趣几百来倍。
戚双不再刺探,琴师娄襄仍在奏乐,弦上沾血犹不自知。戚双轻咳两记,翻水袖一拍琴尾,谁料魔音不断,反而是他被娄襄惊了个正着。琴师十指勾挑如古时雅士,面色枯灰,全无人色。
目光自水榭刺来,森冷无匹。
琴乐乍变,靡靡小调宛如媚笑。
戚双佯抚鬓角,垂宽袖为屏障眯眼瞻望,东宫副君掰碎糕点喂着池中锦鲤,一派悠游。群鱼本或离散四方或潜游于下,俶尔聚拢至水榭之前。日耀金鳞,彩光灿灿,熙攘而来,昏默而去。池中鱼待人相食,刀下鱼为人所食,千秋如此。
是夜月明星稀。
戚双白日里既唱戏又看了一出好戏,只欲酣睡无梦至天明。自古天不遂人愿,他前脚上榻,后脚口谕即到,只得认命更衣,惺忪上路;路遇娄襄,琴师襟前半湿,神情灰败,其后东宫殿宇揭揭巍巍,隐隐颤索。忽闻一声脆响,戚双定定睛,见娄襄拾起一枚环佩,而宫阙如故。两人话不投机,一路凝默。
殿内,晏帝方临窗小酌,案上置羽觞一对。
戚双知趣,略一侧肩,将小束鸦发含于唇间,延颈低首衔住半月双耳,酒珠纷落,浸透不堪一扯的衣衿。他未饮半盏琼浆,瞳子慢转,已似醺然:“隶臣来迟,先自罚一杯。”
他此举浪荡,而如拂云撩水。娄襄不能仿效,囫囵吞下。
晏帝气息稳而不乱,漠不经心道:“奏琴。”
娄襄已无琴师之实,仍不忘前矩。他按部就班净手燃香,香气与前日类同,甫要起音,晏帝却道:“古曲无味败兴,换一首弹。”
曲颤巍巍地起了,泛音、散音圆融而沉黯,浮艳不堪。
晏帝从枕边抽出一沓压平榜纸掷于戚双面前:“躺上去。”
戚双飞快一瞥,将十数张有主战之意的奏章逐一展平,躺下后又极其冷酷地想,倘若呈上奏章的虞党见此情状,是否会恨不能触柱而亡。
外宠的反应显然取悦了这昏君。
他睑下青灰不及白日显目,颓靡如雾,而眼尾线条刀刻般锋利,自有含倦的薄情寡义,唇亦薄,犹刃锋带血。至于瞳睛,不浑不浊,无情无欲,空空荡荡,天下为戏。
戚双仰躺问道:“而后呢?”
极薄的唇一弯,吐字极轻。
琴声大乱!
殿中香浸淡,而香色郁郁。
燕博汮欣赏少顷,又觉有所缺欠。红唇以下,黑白相濡,在他看来仍显涩奈。
……雏儿。
他下榻而至,翻手,整杯新酒从唇舌浇下:“禁庭无双之双?这便是你所谓——无双于禁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