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83)
宁瑞臣钻上轿子,耷着脑袋与人道别,倒不是因为输了钱,钱于他来说实在是小事,只是受不了那近乎功败垂成的打击,于是一下午郁郁寡欢,并不知那几局险险赢钱的局,也是人家看他手气臭出天际,忍不下心才故意放水。
打从门西的小园子出来,往秦淮河那一段走,人特别多。宁瑞臣坐轿子正要过桥,忽然遇见前面一队接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因为是大喜的日子,许多轿子停在桥边等候,前面几个开道的是家丁打扮,向人群里撒着糖,热热闹闹的,宁瑞臣命轿子等在一边,撩了帘子去看,冷不丁一声熟悉的声音:“宁少爷,好巧。”
是邻轿的发出来的声音,距离咫尺,宁瑞臣再不想搭腔,也不得不露笑脸了:“崔公公,怎么在这里?”
隔着一方小窗,崔竹略略一拱手,道:“在南京嘛,出门无非就是赴宴去,没想着,还有这喜气可沾。”
前面的队伍才到他们跟前,正好有把糖从斜刺里撒过来,崔竹向外探身,一把接住了几粒:“宁少爷尝尝?”
“多谢崔公公。”宁瑞臣捏一粒,听着喜乐的声音快要过去了,才做出遗憾的神情:“我还有事,先告辞。”
崔竹颔首:“下回我得闲,还请宁少爷看戏。”
轿帘落下,两顶轿子,一顶向北,回水西门,另一顶向南,去聚宝门赴宴。
崔竹到地方的时候,宴席还没开,一群莺莺燕燕在厅堂里调笑,隔帘后正拉着一首北调,他一进去,就有小太监报了:“崔公公到——”
“来了来了——”通传的话音未落,里面的笑声便扑面而来,“崔公公来了,咱们的席也该开了!”
今日又是常喜请客,坐上都是熟面孔,除了些宦官,就是常服打扮的锦衣卫。崔竹随手揽了一个陪酒的姑娘,摸着手,大大咧咧坐下:“人好,菜色也好,侄儿在南京,吃的最开心的就是五叔的席,最愿意来的,也是五叔的席。”
“咱家可不敢,”常喜说这话,并没有多少谦虚之色,懒洋洋吃着葡萄,“天外有天呢。”
几个官阶低的宦官过来凑热闹拍马屁:“咱们这些子子孙孙,能来一次督公的席,是能吹一辈子的!”
常喜淡淡笑:“立秋了,请你们吃一次,后面大节,我可要好好宰你们一顿了。”
众人纷纷笑着说是。
一曲奏罢,新曲子吹前奏的功夫,后厨就开始上菜了。一溜儿的碗碟堆上来,糟鹅,蒸鸭信,虾丸汤,这还不止的,陆续还有硬菜,崔竹舀着一碗碧粳粥,就一块枣泥糕慢慢咽,对那些大鱼大肉,只是稍稍动几筷子。
席吃了一半,有人离席赌钱斗鹌鹑去了,屏风后面支起了牌桌,响起喧天的喝彩声,崔竹才和边上的太监寒暄几句,常喜就过来了,崔竹向他来的地方看,魏水还坐在那儿,刚才应该是有过一番交谈的。
“我们叔侄俩说些体己话儿。”常喜挥挥手,让那太监一边去,自己坐下。
刚坐下,常喜就把他肩膀一拍:“你干爹信里叫我多看顾你,我看,你是个能当事的了,并不需要我来帮衬什么。江淮的盐运,我私下里向你治下的人问过了,你办得好,这场宴,有一半是奖赏你的。”
“侄儿惶恐,”崔竹把头一埋,“侄儿要向叔父学的,还有很多。”
“向我学什么,向你干爹学、向老祖宗学才是。”
“比不得五叔近在眼前……侄儿说实话,侄儿是很亲近五叔的。”
“你能有这个心,叔叔是能放下心了。”常喜像是擦了把泪:“说到底,老祖宗身体不好,我们做儿孙的,都愁。”
这话是怎么冒出来的,崔竹心里明了,说什么老祖宗呢,明里暗里根本就是挑唆分家的意思,他要答得不好,不知道要被常喜打成哪一个倒楣派系的狗了,这是把他往坑里拽呢,便道:“老祖宗清贵之躯,总要比我们这些人多福气。”
“你说的是啊,这些日子,多在庙里去进进香,前日我往各大庙子里送了些金银供奉,惟愿老祖宗福泽绵长。”
他们这些孝子贤孙,相互之间并没有血缘,只是凭着一张嘴叫得亲热,崔竹这时热泪盈眶,叫了一声“五叔”,含泪敬了一杯酒,常喜又嘱托两句,起身去屏风后观战。
菜肴还没上完,才端上来一海碗三丝羹,接着又摆了几碟清口的糕子与茶水,正热闹着,帘后的曲子又换了,几个穿纱衣的戏子在那拨琴,拨完了,悄悄的不知道对着哪里笑。
这些戏子是常喜的家班,样貌都好,勾得人心痒,可没有常喜的吩咐,没人敢造次,杯盘碰撞着,时不时有人往那些冰雕玉琢的戏子那里觑一眼,忽然有人低声说道:“那个……看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