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来相照(76)
南京的夜很凉,秦淮河两岸的河房还热闹着,隐隐约约听得见姑娘们叽叽喳喳的笑声,一片片影子云朵一般飘过黄浸浸的窗户纸。露栏边香气阵阵,一条半露的玉臂晃着,冷不丁一声娇软的轻呼:“小公子……良夜苦短哉……”
宁瑞臣如同受惊的兔子一般,忽的往边上弹开,躲在元君玉后面,支支吾吾地不敢抬头。
“怕什么?”元君玉可没有替他遮拦的意思,自顾自向前走,“你出来玩,免不了遇到这一遭。”
“我、我不……”宁瑞臣捂着发热的红脸,亦步亦趋跟上去,从系舟园出来,他们就没什么聊了,这是元君玉和他讲的第一句话。
宁瑞臣也知道自己不该瞒他,可是心里下意识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让元君玉恨上谢晏,根本是得不偿失的。况且谢晏瞒着送信告状,多少也让自己心里不大舒坦了,这次帮谢晏瞒着,已经把往日的情分两消,从今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再见的机会。本来以为天衣无缝的,偏偏张神秀无意间的一句话,把自己的谎言拆穿。
“你、你走慢些……”他走上去,想牵元君玉的袖子,但没得逞,只好装作无事发生,悄悄把袖子卷起来,背在身后。
来时说好了,宴席吃完,就徒步欣赏一番河景,没让轿子跟,此时真是后悔不迭,两个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连个寒暄话都不讲了。眼前这一段河房,走完少说也要八百步,别说前面通达的街巷了,宁瑞臣琢磨着,怎么也要先开口才行。
“那件事,”他斟酌着低了头,然而毕竟不觉是大错,还有几分少爷模样的矜持,“并非我本意。”
破天荒的,元君玉竟然说话了:“你有自己的心思,本就和我无关。”
宁瑞臣的眉毛一皱一松,受不了他这个脾气:“我要是有心思,就不和你说这些了!”
元君玉当然不再理他,往前走着,忽然手腕被握住,甩了一下,没甩开,只好任由他去,宁瑞臣紧紧跟在他身侧,不屈不挠的:“你气我,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说些你不愿意听的,你才做了多久的世子,我难道就这么容你得罪别人么?”
元君玉陡地一下站住脚步,莫名其妙。
“胡咧咧些什么?我还能把他得罪了?”
宁瑞臣一下噎住,结结巴巴半晌,才说出一个:“他、他毕竟是商会的……又和常喜称兄道弟……”
元君玉这才明白,他故意冷落他这么半天,原来对牛弹琴了。
他不知该气还是该笑了:“我还不至于为了这种小事动气。”
宁瑞臣绝不会被这句话给糊弄过去:“这一路,你可都没理人。”
“喝了酒,还不许我寡言少语,非要把自己抖个底掉?”
他方才就是动气了,宁瑞臣在心里暗暗控诉着,然而碍着自己先理亏,不好呛声。
走了片刻,元君玉像是不经意地问:“你说的,那是谢晏?”
怎么又提起这个了,宁瑞臣闷闷地哼了一声,踢两脚石头子儿,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看来是他了,你和他好,我没什么好说的。”元君玉这么说,是因为太笃定,宁瑞臣和谢晏,不可能好过他们俩的关系了。
这个“好”字,听起来格外刺耳,宁瑞臣闷闷不乐:“那天崔竹请看戏,我才去的,原本知道有他的话,我就不去了。”
“游园?”
“嗯。”
“崔竹请你看戏,是我的授意。”
“……那也不去。”
元君玉径直往前走,速度却比适才慢了许多:“我在北京,是很想你的。”他停顿片刻,又问:“明年玉兰花开,还去不去摘?”
“当然摘,”宁瑞臣嘀嘀咕咕,眼尾微微一抬,“休想蒙混过去。”
把他哄了几句,元君玉话锋一转:“那谢晏在场,你为什么不去听戏?”
“不是说了,就是以前一块读过书的,见面尴尬。”宁瑞臣不大乐意,两只手背在身后,脚步微急:“也就是你,老提他,老提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着了呢!”
他这样的反应,倒是坐实了此前元君玉的猜想。迟疑着,他问道:“你和他有过仇?”
宁瑞臣皱着眉:“我向来不和人结怨的。”
和谢晏的一番交谈,告诉宁瑞臣也无妨。元君玉说得委婉:“我和他吃席的时候,聊过几句。他说南京是伤心地。”
宁瑞臣想当然地:“谁还没两件伤心事。”
“他说这伤心事,是因为求而不得。”
宁瑞臣皱着眉,大概是没想通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元君玉吸了口气,问道:“你爹还是你大哥……抢了他的心上人?”
张神秀一天没怎么休息,入了夜,才叫人烧了一桶热汤,沐浴换洗后,点一盏安神香,刚看半卷书,忽然半支的窗户那头有一阵敲响。张神秀半披着衣过去,刚一摸到窗棍,银亮的月色中就冒出一张娇美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