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时歇(4)
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
房里果然早已收拾清理过,几个箱子整齐码在门边,彰示着韩敛去意已决。
元乐侯入府时,嫁妆行李从街头排到街尾,七年姻缘,他走时想要的,却只剩下寥寥几只箱子。
如同韩敛与他的这份婚约,韩敛携着一颗真心与后生期许尽数付与,眼下一瞧,却是输了个精光,抽身时两手空空,甚至鲜血淋漓。
陈云谏疾步到床边,探头一看,心神俱碎。
韩敛将脸埋在自己臂弯里头,蜷起身体,另一只手死死摁着肚子,在阵痛汹涌时不自觉地微微痉挛。小臂那段露出的皮肤上,布着几个新鲜的,深可见血的牙印。
韩敛给自己下药,也不知是何时发作的,怕是等他用午膳那会就在忍着了。
“听筠,乖,听大夫的好吗,别伤了自己。”陈云谏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僵立床边。
韩敛拽起薄被裹住自己脑袋,决意不见他。他并躺不太住,两条腿耐不住地起落绞蹭,身下被褥一乱,便清晰瞧见上头洇开的血迹。
陈云谏站不住了,绕到他对面,俯身将他被子扯开,强迫地捧住韩敛的脸,看见对方惨白的面色,眼睛倏地红了,低声道:“听筠,我答应了,我放你走,你不要我便不要了,跟我相关的都可以不要,唯有一样你保证,好好地出这陈府,好不好?”
韩敛咬着唇,怔怔地瞧了他半晌,嘶哑又执拗道:“陈宁修,我不要你了。”
陈云谏立刻便想起当年韩敛吃醉了酒,在席上振臂高呼:“陈宁修,我要定你了!”他还伏低身来贴着他鼻尖,醉醺醺笑嘻嘻,却也是这般执拗地又重复了一遍,“陈宁修,我要定你了!”
韩小侯爷一醉许陈郎,京里笑谈月余。
陈云谏伸出手轻抹他脸上的汗水,惨淡一笑,柔声道:“不错,我实非良人。”
陈宁修实非良人。
只因当初他婚约期许之人,并非韩敛,另有其人。
陈太傅终生未有婚娶,只在陈云谏五岁时将他带回了陈府,给他赐姓取名,纳入族谱。陈云谏是陈府唯一的少爷,却不是陈府唯一的孩子。
陈云谏七岁时,陈太傅的胞妹因丈夫早逝,带着儿子投奔哥哥。那是陈云谏第一回见“表弟”俞溶。俞溶是个不一般的小孩,安静,古怪,异想天开。陈云谏刚适应有了父亲,紧接着就有了兄弟,自然是喜不自胜,况且俞溶懵懂可爱,他不太喜与其他孩子玩,偏生爱跟着陈云谏,陈云谏很是宠他。
俞溶十二岁那年生了场大病,被送去山里道观养了三年,习了些武艺强身健体,回来时已是勃勃少年,像是深山里肆意生长的一棵小树,野得有种蛮横的漂亮。
归来那日俞溶着一身粗布袍子,翻身下马,从怀里取出一枝龙女花递过来冲自己笑,陈云谏看得便有些痴了。
两小无猜再到举案齐眉,本来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只是非浮于世的花朵,他陈云谏瞧得见这份特立独行的美,其他人自然也瞧得见。新帝来陈太傅寿宴,在后院远远瞥见抱了个木桶下池去掰荷叶的俞溶,站在那眯着眼睛半晌没有讲话。
又一年后,皇帝坐稳了位子,隐晦向陈太傅提说想纳俞溶进宫。陈太傅不欲俞溶飞鸟囚笼,便推说俞溶与陈云谏早订了娃娃亲。帝王只是笑说,映之怕是对表哥并无钟情。
不错,俞溶不爱陈云谏,可也不爱皇帝。
他是只世俗困不住的鸟儿,江河湖海为家,势必要枕云尝露,振翅远翱。
有天夜里俞溶爬到陈云谏床上,黑暗中一双眼睛清亮单纯,他道:“宁修哥哥,我若跟你睡过一晚,皇帝便不能再娶我了,画本里都是这么说的。”
他拍拍怀里的枕头,狡黠地笑:“你瞧,我连枕头都带来了。”
陈云谏哭笑不得,却也彻底明白。俞溶不通人情,也不晓事故,他只守着自己那颗自由的心。
他叹了口气,回道:“不管用的。”
俞溶靠在他肩头想了又想,道:“那我便骑上最快的马,逃到很远的地方去。”
陈云谏摸着他的头,苦涩道:“映之,你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可姑母不行,义父也不行,我……也不行。”
帝王坐拥天下,生死取夺,何其容易。
俞溶并非愚笨,很久都没有说话,末了闷闷道:“你会常来看我吗?”
陈云谏有一瞬的冲动,只想大手一挥说“映之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可他终究讲不出口,只是一遍遍抚着他的发道:“我会做你在宫外的助力,护你不受委屈。”
于是皇帝借着韩敛对陈云谏有意,顺水推舟赐了婚,娃娃亲一说成了儿戏,半月后,俞溶风光入宫成了静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