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司事(9)
乔显惊了一惊,这梨儿竟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娃。
梨儿迷蒙地坐起身,伸手抓过妇人的手,贴在颊上。妇人微笑着摸了摸她的面颊,又勾起手指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这……便是母亲的手?如此温暖柔软!乔显惊得呆住了,一瞬间竟是动也不敢动,仿佛一动这般温暖的触觉便会消散,他的梦幻便会醒来。
女娃似未睡醒,闭着眼慢慢偎进妇人怀里。一抹馨香扑鼻而来,不似他在勾栏院惯闻的脂粉味,也不似祖母身上上好的檀香。这气味说不出的香甜,似是刚出锅抹了蜂蜜的牛乳馒头,又似萦绕鼻尖清清凉凉的梨花香。
乔显的眼睛忽然便有些酸痛。
那妇人理了理梨儿额前碎发,柔声道:“年前酿的梨花白今个要装坛封口,你可愿随娘亲去瞧瞧。”
梨儿自妇人怀里抬起头,声音带了几分未醒的朦胧,“梨儿愿随娘亲前往。”
那妇人牵着她的手,将她从石阶上拉起,扶着她站稳。
梨儿刚迈出一步,却一个趔趄向前栽去。那妇人眼疾手快拉住她,柔声道:“莫急,你父亲说了,要等咱们小梨儿到了才会装坛。”说完,眼睛落在她腿上,眼眶却微微泛起了红。
乔显亦是震惊地低下头,看着梨儿的小短腿,心中满是可惜,不曾想这个小女娃,竟是跛脚。
妇人重新牵起梨儿的手,这一次,她们走得极慢极慢。即便如此,梨儿还是走得甚不自在,眼睛时不时左右看看,莹白的脸颊也渐渐地红了起来。果然,她走了没一会儿,便又停了脚步,晃了晃妇人的手臂,撒娇道:“娘亲,梨儿累了,你抱着梨儿可好?”
那妇人闻言,微微一愣,矮下身,摸了摸她的额头,笑道:“你瞧,汗都未出,如何是累了,你又骗娘亲。”
女童闻言,低下了头。
那妇人虽笑着,可离得近了,乔显分明瞧见那妇人眼中一闪而过的泪光。她静静看梨儿,轻声问:“梨儿可是觉得自己走路与旁人不大一样?”
梨儿看了看左右,乖乖地点了点头。
妇人握住她双手,认真问道:“你可知这是为何?”
梨儿疑惑地看着妇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妇人轻轻一笑,盈盈如晒足了阳光的清泉,温暖动人。她抬指轻点梨儿鼻头,柔声道:“那是因为我们梨儿是仙女下凡,天上的仙女都是这般走路。所以,梨儿不要难过。”
梨儿抬起头看着妇人,眼睛亮晶晶的宛如满天星辰,“真的?”
那妇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乔显不觉好笑,这谎话说得漏洞百出,偏偏这可怜的女娃还当真信了。然而,笑意还未显现脸上,便消散不见。罢了,谎话虽拙劣,能哄的这女娃开心,倒也不差。
“小梨儿,夫人。”忽然,前方一阵风似的走来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汉子在她们面前站定,温柔地看了夫妇人一眼,便弯下腰,笑眯眯地问梨儿:“梨儿,咱们骑大马,好么?”
梨儿咯咯笑着张开双臂,那汉子一把将她抱起搁置在肩膀上,捉着她两条手臂便朝前奔去,嘴里大声喊着:“嘚……架……”
乔显吓了一跳,紧紧握着汉子的手。他想起小时候,奶娘带他去江上看龙舟赛。
那日,江边聚满了观看赛龙舟的人。乔显坐在巨大的画舫里,看着江边许多被父亲扛在肩头的孩子,好奇地问奶娘:“那些孩子为何要骑在父亲的脖子上。”
奶娘似乎未想到他会有此一问,过了好半晌,才温声道:“因为那些孩子没福气,坐不了画舫,只能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少爷不必太过在意。”
他听罢,极轻蔑地笑了笑,道了句“穷酸鬼。”便转过头去,眼角余光里,奶娘偷偷取出帕子,悄悄地蘸了蘸眼角。乔显微微一愣,转过眼,再看装潢华贵的画舫,又看了看江边一对对有说有笑的父子,忽然觉得这画舫里艳丽的花纹和华丽的装饰透着一股说不出冰冷和孤寂。
这一番滋味,每每想起,都不免要伤怀一把。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若是父亲自裁前能看他一眼,兴许看到他酷似母亲的容颜,便不会狠心抛下他。
然而,软弱了一辈子的父亲,这一回却决绝地义无反顾。
乔显心头抑制不住地泛起疼痛,而女娃特有的清脆笑声适时传入耳中,似一缕暖风,轻轻吹散他心中雾霭,抚平心中伤痛。
好在尚有机会得偿所愿,不是吗?
“哥哥!哥哥!”梨儿咯咯的笑声在看见前方树下立着的玄衣少年时停了下来。
那少年听见声音,转头看过来,扬眉一笑。端的是眉目如画,清雅出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