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盅(66)
她走进官衙。
凤独已在堂上,朱衣曳地绣金丝,乌发垂散未高束。身后,白须的军师正朗声汇报着山下城眼下情形。
门外传来脚步声,只那么一下,老军师声音不自觉地便是一低。
凤独仍背对着。“燕归。”
燕归忠诚,半跪行礼。“主上。”
凤独微微摆手,话才说了一半的军师便先行告退了。老人家特意绕了个圈,离身上犹有血腥味的姑娘远些,方才快步出了门。
燕归似未察觉,无动于衷,垂首不语。
凤独道,“近来又有怪梦?”
“……是。”
“梦到什么?”
“银灰色。”
“银灰色?”
“到处都是银灰色。”
“还有呢?”
“眼睛。”
“死在你剑下那些人的眼睛?”
“……是。”顿了顿,低声补了一句,“很多很多。”
多到铺天盖地,银灰色里到处都阴暗下去。梦几乎是要黑了。
凤独道,“兵家之战,弱肉强食,他们活着的时候便不及你,被你杀死,更不过是一缕孤魂,能做得了什么事。何必惧怕。”
“我从未惧怕。”
“不是惧怕,那是什么?”凤独道,“愧疚么?杀了太多人,你良心不安了?”
燕归眼皮一动。
凤独道,“燕归,我为何要你杀人?”
“赢得战事。”
“为何要赢得战事?”
“诛灭昏聩朝廷,开创太平盛世。”
“是了。乱是为平,杀是为生。盛世若是唾手可得的东西,史书里哪儿来那么多烦恼?不诛奸邪,何以荡正气?不生杀戮,何以震万民?破而后立,杀而后生,行的是天下正道,你又何必不安。”
“是。”
“下去吧,早点休息。”
姑娘嘴里应了句是,却一点没动。
凤独转过身来,瞟着她。“还有什么事?”
她抬眼看他一下,又低下头去。有些迟疑。“……确有二事。”
“你我之间,何必犹豫。”
姑娘默然一阵,终是开口。“一事是,主上不再寻找江山壁了么?鹰炙曾说那是正统之证。”
凤独眼睛微微一动,却没说话。
姑娘等了等,等不到他回答,便又开口道,“二事是,主上近来……似是越发疲倦。”
说完她便低下头去以示恭敬。
他仍是没说话。凤目秀长,静而无波,只远望檐下。眉宇是将展未展,脸色确有苍白。战事一起,他比从前静了许多。
他从前便难以入眠,休息不足,如今更严重了。
姑娘总觉他有些变了。
半晌,他开口。
“下去吧。”
姑娘只得退下了。
出了府衙的门,外面本站着几个兵士在交谈说话,一见她便消了声,低下头后退一步。“燕归大人。”
燕归微微颔首,继续往前走。
此时夕阳西下,天有些阴沉,霞光无所寻觅,她走到哪里,哪里便是一片寂静。
凤独为她安排的临时居所不远,不多时便到了。
四周冷清。
知道杀神将居于此地,附近的百姓早就搬走了,留下一间间空屋子。
她进门,关门,一步也没再走,也不点灯,靠着门便缓缓坐在地上。枭杀剑触在地上,低低一声。
叮——
很累。
累得什么也不愿想,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门外,天渐渐黑下去了。
好安静。
久在沙场,即便大军入城也是萧条。好久好久没有听过黄昏时候的民居声了,闲谈笑聊,摇扇缓缓,还有邻家孩子的打闹声。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一种云吞的味道。那不是随意一种云吞的味道,而是一种很温暖、很家常的云吞的味道,不是什么地方都会有的。
关于食物的味觉记忆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香气在味蕾间隐隐约约,勾人心肺,却又让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想得太清晰,抓不着,摸不到。非要吃到了才行。
方才确实路过一家云吞铺子,不知为何有些眼熟,只是战事里早已人去店空。
很久没有吃过云吞了。
“……”
燕归不愿再想。
她往怀里摸出个小东西。一枚银亮的小铃铛。她牵着细细的银线,把它放在眼前,那么小,那么亮,干净得纤尘不染。
若是吹一下……
不。不吹。
即使不吹,只这样看着它,心里也渐渐安宁了。
-
——那一身戎装的姑娘正望着铃铛出神。
黑暗的大房间里,有千千百百块发着亮的屏幕,画面各不相同。其中有那么一块屏幕上,恰是对准了她的脸,眉目既静且美,即使这么近看着,皮肤也细腻光洁。
她一动不动,连那画面也好似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