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余生(157)

作者:盛星斗

在不远处的院子里,有人正在痛哭一个人的死亡,几十年就是他的一生,而对雪招而言,几十年不过是等待几朵花开的时间。上百年倏然而过,他仍是那一副天真的模样,仿佛背着行囊在晨光中与他们挥手告别不过是昨日的事。

孟云舟也曾经这样想过吗?

“邬岳大人。”雪招唤他,朝他递过一朵花来,“你帮我把这朵花带给孟大夫吧,先前孟大夫送我的那朵花现在我还好好保存着呢。”

邬岳的视线久久地凝在那朵淡青色的花朵上,直到雪招不知他怎么了,疑惑地想要收回手时,他才伸手接了过去。

“好,”他说,“我带给他。”

邬岳终于又踏进了川箕山。

这是他这次到人界那么久以来第一次再进川箕山。当他坐在墙头上和院中那个老人沉默相对的时候,他并不是不知道,只要进一次川箕山,找到那些小妖精,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便都清楚了。可他却偏不,他宁愿执拗地坐在墙头上,戒备着怀疑着,也不肯进川箕山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又或者,他从来都不需要进川箕山才能得到那个答案。

川箕山上又是一年的春天,当初被他和呼牢打塌的两个山头已经被新生的草木层层覆盖,看不出太多曾经断裂的痕迹,邬岳走在山里,往常他很少去关注岁月在周围留下的变化,如今稍一注意,才发现原来人间的百年可以改变如此之多。

新生的春草踩上去发出细微声音,邬岳向前走着,脚下发出噗一声小小的声响,空灵得似是不小心踏碎了一个水泡。周围的景色倏然向四周展开去,像是一幅画卷,虚虚地悬停在离地寸许高的地方,邬岳身子猛地一颤,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盯着画卷中的人。

那是尚算年轻的他熟悉的孟怀泽。

他瘦了很多,面色也不好,衣裳下摆皱巴巴的沾了泥,袖子撸到小臂上忘了放下来,露出的手臂上是被勒出的几道红痕,还有未好全的擦伤。

他坐在草地上,有些出神地看着前方层层叠叠的山,过了一会儿又扭头看向一旁的空地,嘴角挂起笑意,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

邬岳听到他的声音轻轻响起。

“不知道邬岳现在在做什么呢?”

“又跟其他妖精打架了吗?”

“他那么厉害,应该打不输吧……”

他像是在询问他想象中存在的小妖精,也像是自言自语,他一身狼狈,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却寥远而又温柔。他顿了会儿,似是真的在想邬岳在妖界跟人打架的模样,然后,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如果回来,他一定认不出我了。”

很久之后,他又说了一句。

“我有些想他了……”

他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草地上,身影逐渐淡去,邬岳忍不住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个百余年前留下的残影,最终在他指尖全部散去。

那是时灵草储存下的记忆,它们能够随心地记录下一些岁月的影子,只不过灵力微小,只能捕捉一些极小的片段。

邬岳向前走去,水泡碎裂的微小声音接连响起,像是空旷天地间仅有的一点余音。他行走在那些画卷之中,看着孟怀泽背着一个又一个人艰难地进山,看着他一脚踩滑滚落山坡又一个人一瘸一拐地爬上来,看着他在没人的地方露出苍白疲倦的神色,看着他在暴雨夜里踉跄着下山,看着他的岁月逐渐平静,背上背的又变成了药筐而非昏迷的人,看着他的头发变白,一点点地老去,最终成为了他在那个小院中见到的老人。

那些画卷接连地在他眼前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不见,就如那其中的千万个孟怀泽,他无数次地试图想去抓他,却永远只抓到一片虚无。

最终,随着最后一幅画卷淡去,那幻梦般的一切彻底消失了。川箕山已经入夜,邬岳茫然地站在黑暗中,向四周看去,却哪里都再找不到一个他的孟云舟的影子。

他在原地怔愣许久,才再次抬步朝川箕山下走去。

在山下长着一棵高大的海棠树,与远处的那棵海棠遥遥相对,此时花已落尽,只有翠绿的枝叶在黑暗中勾出繁茂的影子,掩着下方隆起的土堆。

邬岳在那土堆前蹲下身来,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向前伸出手,淡金色的光芒在他的手心缭绕,显出一朵淡青色的清雅的花,是雪招托他带给孟怀泽的。

邬岳将那朵花放在土堆上,头顶的海棠叶在夜风中簌簌作响,他贴着泥土的那只手却没收回来。月光从云中倾泻而下,昏黄的土丘宛如覆了一层白纱,他的手缓慢地、轻柔地抚过那层层黄土,像是抚摸这人界已然久远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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