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余生(128)
孟怀泽躲在那小小的山村中,偶尔听些传言,却并未有太多与己相关的实际之感。然而此番出行,越往南走,那些想象中的富庶之景寥寥无剩,孟怀泽一路南行,一路给人治病,没看两眼风景,倒是满目的疮痍离乱。
行至宣城内,孟怀泽听人闲谈,前些年先皇去后,新任的年轻天子竟也只撑了这短短六年,此番又传来病重的消息,四方战乱频仍,没剩几寸宁静山河。
孟怀泽没再往南走,他留在宣城医馆中帮了几天忙,便和邬岳返程回了川箕山。他本想带着邬岳看一看人间的美丽河山,谁曾想事与愿违,倒是寸寸血泪。
回去的一路上孟怀泽话很少,一直到川箕山庞大的山系隐约在视野中出现,孟怀泽停住脚步,将那青山看了许久。
然后他突然没头没尾地向邬岳道歉:“对不起。”
邬岳奇怪:“什么对不起?”
风将孟怀泽的衣袍吹得翻飞,他的声音也被吹得轻了许多:“我没什么可给你看的。”
他很想给邬岳些什么,却又什么都给不了。
几个月后,在邬岳离开的时候,孟怀泽第一次对他说了句“早点回来”。
邬岳在墙头上回身看他,孟怀泽仰着头,脸上是淡淡的笑:“你去得太久,我也会想你啊。”
以往他从未对邬岳说过这样的话,他可以撂下面子向邬岳服软,可以接受、甚至是索求温存,他什么都做过了,却偏偏从未说过“想念”和“喜欢”。
即便是此时,“想你”二字从他嘴里说出来,也平淡得仿若一句再普通不过的告别之话。他早已不是二十啷当岁的年纪,什么情绪都可以藏得毫无痕迹。
而就因为他这一句话,邬岳第一次打架到中途便耐不住性子跑了回来。
自从在死地深处发现了那枚凶兽的鳞片,邬岳往那些极凶之地跑得愈发频繁,凶兽没见到影子,倒是顺手揍了不少找死的大妖。
这次他遇到的是一只九头鼠,长得巨大无比一头比另一头更丑。这只九头鼠在死地浸淫多年,浸出了一身腐臭贪腥的骨肉,靠吃误闯进入的小妖精为生,此番合该是饿疯了,竟将主意打到了闯入死地的邬岳身上。
邬岳这条狼一向有些看脸,长得漂亮些的妖怪在他手下活命的几率就大些,长得丑的要挨的揍就多些,更不用说九头鼠这种长得惨绝人寰的了。
然而九头鼠长在死地多年,对此处诡谲的环境无比熟悉,本身又极其擅长隐蔽,看力不能及便负伤一脑袋怼进了暗处的不知哪个洞里,再也不肯出来了。
邬岳并不是没遇过这种路数,他在打架这件事上一向别有耐心,可以为了杀一只豹子精在雪山上待三年,也可以和一只大妖决战折腾上十多年,他有的是时间慢慢耗。
然而这次,终年黑暗的死地深处,周围惨白灰涩的乌气涌动不休,他托腮坐在那九头鼠藏身的洞口,心底里竟第一次有些躁。他分了一神留意着那妖精的动静,剩下的心思全给了孟怀泽,想两人在一起时孟怀泽的每一次笑与恼,还有临来时他的那句“我也会想你呀”。
邬岳蹙着眉头,暗自犯嘀咕,原来这就是想念。
不是多好受,却又掺着怪异的满足。
他在死地深处蹲了大半年,蹲得烦了,竟是起身甩袖子就走。邬岳这只妖怪死性子,在打架这件事上尤甚,过去必是要分出个输赢才罢休,这还是第一次打架中途甩手不干。
与见到孟怀泽相比,他第一次觉得输赢好像也没那么重要。
邬岳到人界的时候天刚擦黑,夜色尚未完全暗下来。他回来得急,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快些见到孟怀泽,也不隐藏身形,直冲着小院而去。
他走到门口时恰有一个女人从院中出来,和邬岳擦身而过。两人错身过去,女人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顿住脚步回过头来,“诶”了一声:“你是……”
邬岳被她叫得停下脚步回过头去,那女人看着他,后半句话却是半晌才接上:“是……找孟大夫?”
邬岳对眼前这女人并无印象,略一颔首,便转身踏进了院中。
邬岳没想到的是,东屋里竟然还有人声交谈,邬岳站在院里,蹙眉听了一阵,是孟怀泽和一个女人的声音。
孟怀泽声音无异,女人的声音却宛如游丝无比虚弱,一听便是受了重伤。在两人的交谈声间,还夹杂着一个男孩的喘息与昏睡中无意识的呻吟。
“你早些休息吧。”这一声落罢,屋中人起身,随即孟怀泽便开门从屋中走了出来。
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太好,关上门转身看到院中站着的邬岳,嘴角虽是立马含上了笑,眼中却未有太多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