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番外(59)
绵绵的雨让景物蒙上一层淡淡的灰白,当绿叶褪去夏日繁荣的色彩,电厂变得凋敝和冷清。那些平日被掩盖在树群里的建筑物也变得高大且坚固起来。
半山止某户人家黑色的砖墙常年湿润,冬雨依旧滋养着墙壁的青苔,而大地褪去颜色,青苔带着暗绿,恹恹地在砖缝里生长,十分黯淡的姿态。鸽群不再盘旋,烧着煤的人家从烟囱里飘出淡灰色的烟,和那雨混在一起,又隐匿进惨白的天里。
大地茫茫一片停滞的冷。
时间飞速流逝,周遭的世界都在不断变化的时候,电厂还是这个样子,像是被罩在玻璃罩里的花园。有四季之分,却没有时间流动,所有一切都停止在日历上的某一页、某一个月、某一年。
这是他离开电厂的第六年,所有的风景都还是从前的风景。
离开这里后,他身体里仿佛被置换了真实世界的时钟,像上海某个地铁站里上班浪潮的脚步一样匆忙,匆忙毕业、匆忙考证、匆忙赚钱,匆忙生活,就连母亲的葬礼也一切从简,在办到第三天的时候便匆忙结束,于是他独自一人,买了最早的一班火车。
抱着母亲的骨灰坐在空气混杂的廉价车厢里,回到了原来的地方。撒骨灰的时候也是匆忙的,眼前一泓碧波,炊烟袅袅,黑瓦尖顶的侗寨房屋在万树凋零后此起彼伏,雾拢起青烟
让湖水更冷。
高中毕业后他选择离开家在市中心的私立学校复读一年,考到了全省前几的好成绩,如愿去了北方。
大二便开始和同学夜以继日地做项目赚钱,刚攒起来几十万便在县城买下一套不大不小的房子,带着母亲离开了电厂。
再之后就是毕业、考研,继续升学,研究生读到一半的时候和本科的大学同学一起合作开了家小公司,没想到越做越有起色,研究生毕业后,他便攒下人生第一笔大钱,在沿海买下一栋别墅,带着母亲彻底离开了本省。
就算他羞于承认,但身体里还是奔腾着父亲的血液,每赚下一笔钱,便能让他对这个事实更加深刻。
原本以为把母亲从这里带走她就会开心起来,但他们确实过了六年平静却美好的时光,就在第六年的时候母亲突发疾病,从生到死只经历了两天的时间。她临终之前死死拉着他的手,要让他将她的骨灰也洒进那片湖里,她一定要回去,要和父亲葬在一处。
章明记得自己似乎没有同她说太多,只握着她的手让她放心。
他始终觉得,母亲是愿意死亡也期待死亡的,突如其来的疾病让她过渡了自己的自责,发散了她要陪自己到最后的决心
在她明晰自己命不久矣的时
候,她脸上反而露出了无比轻松的表情。
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父亲,解开了母子这个俗世约定的枷锁之后,她终于自由了。她离世的那一刻,章明竟然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他知道她终于轻盈了,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获得了真正的解脱。
母子一场,梗横在中间父亲的死亡,他们对彼此除了爱之外,再也没有更多的要求。章明抬脚上船,撒完母亲的骨灰后他抱着空空如也的骨灰坛,站在岸边看了好久。
半岛废弃的别墅群承载太多回忆,没有绿色的掩盖,墙壁透出常年遭受风吹日晒的疲态来。仔细算算,好像自从他高中毕业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被各种各样的琐事塞满,一心只想着离开这里,去更宽阔的地方,成为更好的人,把这里的一切都忘记。
望着云雾中飘摇的风雨桥,匆忙的六年停下片刻,耳边嗡嗡作响,他发现自己这六年来竟然没有一秒不在想他。——那个肌肤瓷白,背后的鳞片会在夜里发光的灵。
世人常言人终究会跟自己和解,会跨过去,但他跨不过去。
他眉毛的起伏,眼珠的纹路、发丝的长度、瓷白的肌肤,他都深刻,他全记得。
风吹皱了湖面,烟又将它抹平,他和他之间的事情在经过六年的时间之后,永远不会“往事如烟”它是崭新的,跳动的
就算他已经全然不是从前那个
莽撞的年轻人了,但他还是会恳切勤劳地认真打扫,每天都想一遍,让它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深刻、更加崭新。
他早就卖了那套老房子,来电厂只为了安排母亲的后事,没有落脚地的人漫无目的地走,脚步还是停在了那栋楼下。他不敢抬头看那扇窗,光秃秃的尖锐枝丫遮不住它,他好怕去看。
站在楼下,他忽然开始敢想闻青离开之后的那些事情,那些被他真正封存,却又每一天掏出来折磨自己一遍的事情。在闻青彻底消失后,他终于知道了真相,就在出事那天之前,他们躲在花坛下,看到自己冲出去之后便重新上楼,打开了闻青的门要一探究竟,结果一群人只看到一间空荡荡的毛坯房,里面哪有半个人影,于是母亲彻底崩溃。在场的所有人都以为他疯了,或者被鬼上身,没有人相信闻青是真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