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恩(7)
这一点小小的变化自然是没能逃过齐策的锐眼,他似是觉得有趣,薄唇向上微微勾起,牵出一点细小的弧度,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地上的人,也不恼那人的无礼。
林司衍终究只不过是个未经磨砺的十岁幼儿,在齐策的威严下有些把持不住了,一滴虚汗自额角流下,一路顺着白皙的脸庞,最终没入领口。
御书房里如消了音一般死寂,齐策看着那虚汗最后流经的那截白嫩的脖颈,眯了眯眼。
末了,似是玩弄够了,齐策赐了个名给林司衍,便挥手示意旁人带他下去。
——承恩
哈!
林司衍几欲发笑,他一介罪臣之子,何德何能,竟得天子亲自赐名?
可是……
承恩?
承谁的恩?
纵使林司衍如今脆弱不堪,心中也忍不住想要发怒。
他齐策杀他父母,斩他亲足,灭他林家上上下下近三百人,连年近八十的老人、尚在襁褓的幼婴都不放过,还辱他至此,竟还要他承他的天恩吗?
此时,林司衍竟不知是他可笑些,还是齐策可笑些。
是,成王败寇,他林家站错了队,压错了人,最后是贬是迁,绝不会有半分怨言,可他林家再错也错不至满门抄斩啊!
世人皆知,林家上上下下皆一心向着天启,从未有过谋逆之心,当年天启大乱,就是林家的当家家主林湛临危受命,出使大燕,请燕王发兵救助,而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北,抵御外敌,才平定了那场大乱,可以说,天启能有今天的繁荣昌盛,林家功不可没。
若是林家早有那谋逆之心,为何当年有兵有马的时候不反,反而拒绝了先帝给予的世袭爵位,单单只当个丞相?
先帝未曾做那狡兔死,走狗烹的事,反倒是他的儿子做了。
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单凭那几纸伪证,便要将他林家满门抄斩,他林家何其无辜?他齐策又何其残忍?
林司衍心中剧痛难忍,心脏似是被人一手死死攥紧了一般,痛得他呼吸都有些困难。
是,他齐策是天启帝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启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他一人手中,他要谁死,何人敢不从?
他无法阻止齐策灭林家,但,齐策即便是贵为天子,亦无法令他安安心心承他的恩!
他恨他!
林司衍在心中发誓,他会活着,会好好地活着!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即便他如今弱小如蝼蚁,但难保将来不会有一日成那为只煽动翅膀的蝴蝶!
他不求让齐策以命相抵,但求让齐策失一块骨血,只愿齐策每每触摸到那伤疤时,都不忘自己当年的杀戮!
恨意像一株曼陀罗花扎根在林司衍的心中,仅一秒便生了根,发了芽,开着冶艳的花朵,扭曲地生长了起来......
第6章
“司衍!”
后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林司衍没有回头,亦没有停下脚步,他知道后面的那个人是谁,但是他不想理会。
其实早在进御书房的那一刻他便看到了苏泊云,不仅看到了苏泊云,也看到了苏泊云的父亲苏格,只是他强忍着,装作没有看到罢了。
早在那几纸伪书被搜出时,早在林家满门抄斩时,早在他痛苦受刑时,林苏两家之间的情分,他与苏泊云之间的情分,便是断了,断得干干净净了。
林司衍加紧了步伐,宫中不得喧哗,不可疾行,此时虽已远离御书房,但难保不会被人撞见,遭受惩罚,苏泊云罔顾宫规,不怕受罚,可他却是不愿平白多添一笔惩罚的。
“这位公公,可否让我与他说几句话?”
但苏泊云终究是追了上来,一把拦住前边带路的太监,快速地塞了一个钱袋进那太监手中。
……
*
林司衍面无表情地被苏泊云拉着走向一旁的假山里,他任人拉着,并不作反抗。
前面的人终于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林司衍,却愣住了,林司衍淡漠地敛着眉目,目光下垂,冰冷地令人陌生,许是以前林司衍从未如此对过他,一时间两人都未说话,空气中的气氛霎时有些微妙。
“若是苏公子无事,我便先走了。”
等了片刻也不见苏泊云说话,林司衍有些不耐烦了,他冷冷地开口,明显不愿与他多做纠缠。
“司衍,你……”
苏泊云的声音有些颤,似是被林司衍冰冷的语气吓到。
林司衍不敢看他脸上显而易见的伤心,也不敢就这样直直地面对他,便转过了身子,他还不够坚强,他怕再对着这张脸,会不忍心,会心软。
可他不能!
他不能不忍心,他不能心软!
他不傻,相反,自小人人夸他聪明,他只稍一想,便全部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