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怜草木青(49)
“据说见过无常客真面目的人都死了,”纪檀音眼波荡漾,问道:“你会不会杀我?”
他脸上没有害怕,反而透出隐隐的期待和兴奋。
谢无风笑道:“你说呢?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了。”
纪檀音微弱地“哼”了一声,慢慢转开目光:“谁知道你?嘴里没一句真话。”
谢无风大声叫屈:“这还不真?若非舍不得你,我何必在这荒山野岭受罪?”他摇了摇空荡荡的酒壶,泄愤似的丢回马车里,“没酒没肉没姑娘,还有性命之忧。”
听到姑娘二字,纪檀音眼皮一跳,翘起的嘴角耷拉下来。
到鹿邑还有两日路程,为防再被偷袭,他们轮流赶车,尽挑开阔之处走,时刻警惕周围动静。当晚月光皎洁,谢无风将马车停了,抽出沉沙剑放在膝上,用布巾轻轻擦拭。纪檀音在马车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透过厢门缝隙瞥见谢无风俊朗而沉静的侧脸,情不自禁地坐起身来,直直地盯着他看。
“怎不歇着?”谢无风头也未偏,却像是脑后生了眼睛。
纪檀音提着映雪剑,推开厢门,挨着他坐下了,道:“睡不着,要不你进去吧,我守着。”
“我也睡不着。”谢无风在沉沙剑的剑身上轻轻一弹。
纪檀音也抽出映雪剑擦拭,剑一出鞘,即是明晃晃一道光芒。他的剑很新,还未沾过许多血,整个剑身的颜色十分均匀,不像沉沙剑,因为年代久远,大半已变成灰黑色,唯有两侧剑刃在长久的磨砺中越发锋利,闪着细若游丝的青光。那是一把杀人的剑。
纪檀音想到这里,便问:“你杀过很多人吗?”
谢无风一愣,斟酌着回答:“不算多,却也不少。”
“可我并不想杀人。”纪檀音摩挲着映雪剑,低声喃喃,“麻脸,金莲和尚……以前没觉得,现在才知道,人好容易就死了。”
谢无风垂眸看他,目光闪动,半晌叹了口气,道:“武林中就是这个规矩,强者才能存活。你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来杀你。不想让你的剑沾血,便祈祷今夜风平浪静。”
按照前两批杀手的习惯,诡谲的夜晚是突袭的好时机,但不知纪檀音是否真的暗中祈祷并被老天爷回应,直到天色微明,蒙面杀手都没有再出现。敌人的“失约”让纪檀音更加不敢放松,从日出到正午,都如临大敌地绷着神经。
“怎么还不来?”在谢无风递给他点心和水囊时,纪檀音终于沉不住气了。
谢无风打趣道:“昨夜还说不想杀人,今日便等不及了?”
纪檀音哪有心思回应他的玩笑,跃出马车,跳至一颗高大的白杨树,向上窜了七八丈直至树顶,脚尖勾着枝干,往四周探看。但见入目一片黄土,路上唯有马车留下的两行印迹,远处林木稀疏,一览无余,并未藏着人影。
纪檀音心下稍安,几步落回马车上,谢无风赞了一句好身手。纪檀音想起当日在任城卫,他戏耍自己一事,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接下来的路程平静得不可思议,没有冷箭、陷阱、埋伏,也没有突然冲出的杀手。然而纪檀音却无端地感到紧张,这种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抵达鹿邑。
谢无风以前在鹿邑县住过好些年,进城之后,轻车熟路地找到红蝶巷一间客栈,带纪檀音投宿。
纪檀音见客栈门楣宽阔,屋脊上吻兽垂兽栩栩如生,里头伙计穿着打扮甚是体面,便知此店花费不菲,不赞同地瞧着谢无风,提议换一家。
谢无风道:“好阿音,你就让我享受享受,这两日马车坐得腰酸背痛。我知你没银子,我出钱就好。”
纪檀音摸钱袋的手尴尬地停在空中,他自尊心被谢无风伤到,冷冷地嘀咕一句:“你那也不是什么干净钱。”
“你既看不起我,又为何和我厮混在一处?还不是有求于我。”
谢无风声音不高,但语调尖刻,几句话说得纪檀音脸色发白。
纪檀音气得嘴唇直哆嗦,连吐了几个“你”字,却说不出完整的话。
谢无风看他那模样,即刻后悔了,抓起纪檀音的手,在自己身上胡乱打了两下,笑着哄道:“好了好了,我胡说,别生气。”
从那夜救下纪檀音以来,他何尝不是心烦意乱?一日比一日更在意对方,目光不受控制地乱飘,为了他一步步妥协自己的“原则”,这些事都让谢无风从内心深处感到惶恐。也许他并未意识到,但情绪上却有反映,几日来愈发暴躁。
纪檀音忍下眼中湿意,顺从地跟着谢无风进了客栈。谢无风说得没错,自己盘缠不够,武功不高,确实有求于他,又何必拿乔?
如此再三劝说自己,纪檀音的火气得到了控制,委屈却难免泛滥。他没用多久就接纳了“无常客”的身份,一是因为他救了自己性命,二是敬佩他武功高强,三是将对谢无风的好感自然而然地移植到了他的身上。可当那层窗户纸捅破,作为“无常客”的谢无风,并不全然为纪檀音所认同。他知谢无风也看不惯自己“故作清高”,彼此都在无声角力,想教化对方,说服对方,可惜谁也没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