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风 · 海雨 · 灯(13)
那位富商是山西晋中人,所订购的织物从长安运往平遥县城。订单下方加盖了双方印符,乐疏寒将火折子凑近去看,暗红色的印泥绘出六个大字——平遥汇通钱庄。
有了这重大发现,他总算对乔展有了交代,算是弥补山风海雨图的拓印被父亲收走的愧疚吧。
乐府的外墙并不高,他爹混到如今这份上,也有恃无恐并不怕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来找茬。乐疏寒将账目揣进怀里,翻身跳下半丈多高的围墙,趁着夜色消失在小巷深处。
☆、伶人霸唱四堂春
浓夜,百家张灯结彩。
翎花戏台像往日一样笙歌四起。
苏小蝶是翎花戏台台柱,也是戏班子里最叫座最受欢迎的戏子,每个月他都会以她的身份抽空过来唱几次。
幼时家破后,乔展有过一段流亡生活,那时蔺柏风还没有收他做关门弟子,他只能独自在市井戏班里讨生活。戌时过半,上半场表演刚刚结束,乔展端坐在后台单独的化妆间里,对着黄花铜云镜描摹脸上的油彩。
胸口的伤还未痊愈,刚才在台上又有些用力过猛,乔展觉得前胸腔憋闷,气血运行不甚通畅。他扯开衣襟一看,只见皮肤青紫一片,青蓝色的血丝郁结于一处,迟迟未见消散。
乔展心道:“乐疏寒当真是不知轻重,下手也未免太狠了些。”
门外有戏班里的小厮叩门。
小厮名唤小京巴,他那副满脸堆笑,冲着客人不停摇尾巴的模样真的很像一条
京巴犬。
“苏姑娘,刚才那一唱段惊艳绝伦,台前现在掌声雷动。姑娘若有闲,可否为客官们再唱一段?”
自古以来,好戏开场要得就是看客听众意犹未尽,有东西时时吊着胃口,才会有源源不断捧场的客人,这戏也才能唱得下去。哪有一次唱尽百家戏让人过足瘾的道理?
乔展声音带了几分虚弱,出声便是苏小蝶的桀骜语气:“你倒真向着你那些衣食父母们说话,说好的一次一场,赚钱也不能红了眼就不管不顾了罢?况且这是卓班主一早就答应了的事,怎么能说改就改?”
“答应了你的,就不能改了么?”
卓北衫笑嘻嘻地推门而入。
“小蝴蝶,好久不见呐。”
他今日未佩剑,背负双手大摇大摆晃进了屋内。左脚刚落地,右脚自觉向后一踢,做了个“尥蹶子”的不雅动作,砰地踹上了门。
卓北衫此人放荡不羁,师承北华派的第一代传人夜无忌,使得一手好剑法,江湖中传言:“凌霜剑客”出山那年,临危受师命追捕祸乱西郊百姓的一窝贼寇,他只身前往以一敌百将山匪全歼。至此,凌霜剑的威名响彻江湖。
乔展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知道这人平日里冒冒失失的性格。卓北衫学成之后无意继承他师父的衣钵,最后便弃了剑独自下山去了。这几年辗转各地见了不少世面,最后还是回到长安城里创立了翎花戏台。
说是戏台,实则私底下是为各路英雄豪杰打听小道消息的信息集散地。唱戏买消息的钱他都赚,黑白两道都不得罪。老实说,乔展一直觉得他这位旧友在很多事情上没什么立场,也从不站队。
热络的时候,似乎天下事都与他有关。他能为邻居家丢了一只鸡与偷鸡贼争得面红耳赤;冷淡的时候,又好像所有事都与他无关。哪怕一条生命凋落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看上两眼。
卓北衫胸无大志,平生只爱两件事:听戏和追女孩子。
前几年他在翠云楼看上了一位艺伎柳潇潇,出于讨女孩子欢心的目的,不雅的行为举止多有收敛。可惜那女子倒有几分坚持,无论卓北衫如何百般讨好,人家就是不从,最后逼得柳潇潇爬上了翠云楼最高的露台,以死相逼,他才真正断了追求的念想。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爱情这档子事嘛,原本也不是强求得来的。
世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围观了很久,只道这翎花戏台的老板是个痴情种,为了追求爱情,大闹长安街。逼得青楼艺伎要死要活的,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那之后,卓北衫大醉三天。
迷迷糊糊中,他拉着乔展灌酒,又哭又闹地哀嚎:“小蝴蝶,你说我这是什么孤独终老的命啊!喜欢我的我一个都不喜欢,我喜欢的一个都不喜欢我!”
乔展送了他一个字,“滚。”
记忆中每次卓北衫出现都没有什么好事。此刻他在乔展对面落座,斟了一壶上好的普洱茶,嘿嘿笑着。乔展望了眼他那张皮笑肉不笑的脸,按着眉心,头痛道:“你不在山西好好陪你的彩衣姑娘,又跑回来折腾我做什么?!”
“我倒是想,”卓北衫哼笑道:“可人家罗大小姐多大的排场,哪里用得着我这粗鄙之人来陪。凭她的条件,多得是好男人往身边凑!”